綜藝錄製全部完成時是個夜晚，彆墅太偏僻連夜趕回市裡不方便，幾個藝人就決定再住一晚，夜幕徐徐籠罩帶著霜露的草葉，林朝暮超量注射抑製劑難免疲憊，坐在庭院裡看著一樹桂花出神，趙衡端著一盤蔓越莓點心走過來：“累了？”

“有一點。”林朝暮本來半躺在竹椅上，忙坐起來些道：“您坐。”

“都合作那麼久了就彆跟我客氣了，叫哥。”趙衡揮手道，自己撿了另一張竹椅隨手掃了下灰塵坐下。

林朝暮微微一笑，桃花眸本就是未語三分笑，他一笑更是平添幾分顏色，不過趙衡已經看慣了娛樂圈的顏值，沒什麼起伏反而拿出手機有些激動道：“給你看個好東西。”

林朝暮有些困惑的湊過去，趙衡在播放鍵上一點，視頻播放。

《朝陽之外》的初剪出來了。

《朝陽之外》是部文藝片，預算一般，講的是中年大叔偶遇落魄小少年，平凡人的生活，風雪中的相互擁抱，不涉及愛情是一部節奏很緩慢溫情的電影。本來製片都沒想過能請到趙衡出演，是導演堅持製片才試著請趙衡的，沒想到趙衡看了劇本後很滿意，自降片酬出演。

再遇到了想要衝獎的溫玲，林朝暮加入也是順理成章的。

林朝暮注視著手機屏幕，上半身逐漸前沉，專注的看著初剪，電影有很多雪景，恰好放到他追車的一場戲，他拍這場戲的時候在大雪中狂奔反複拍了幾個小時，鞋襪都濕透了，整個人完全陷入角色的困苦裡。

他經曆過貧苦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貧窮並不是明麵上的刀戟，而是藏在陰影裡的軟刀子，等著你一步步踏過去，他會剝奪你所有選擇的權利，奪走通過努力本來已經近在咫尺的未來，人在困境下會做出種種醜態，鋌而走險最終一定會以一片狼藉收場，而貧窮如附骨之疽躲在角落裡儘情嘲笑你。

回首看去，一生也就耗儘了。

“這個鏡頭拍的好。”蒼茫白雪間一輪落日沉入曠野，他的身影愈發渺小，畫麵推進，給了林朝暮疲憊而又茫然的雙眸一個特寫，黑白分明的眼底掠過似流星般捉人心神的一抹傷慟。

趙衡大力拍了下林朝暮背脊，戲劇業有一身之戲在於臉,一臉之戲在於眼的說法，電影作為戲曲的衍生多了對構圖鏡頭的運用，但是眼神依舊是基本功，現在演員各個光鮮，出入前呼後擁的，下凡演個戲能背台詞卻早就忘了普通人的生活，如何能在眼神裡做到心中有物？林朝暮不同，他這個眼神道儘悲歡，趙衡第一次看導剪版時甚至有刹那的錯神，以為跟他對戲的哪個成名已久的影帝。

林朝暮被他拍得差點摔出去，趙衡連忙拉住他：“哎呦，我勁兒太大了，你沒事吧？”

“這個剪輯，能借我看看麼。”這隻是一部分剪輯，林朝暮等他放完低聲問道。

“不能外傳的。”趙衡有些為難，導演是他好友才發了一小段給他，電影還沒上映要是流出去大家都有麻煩。

“算了。”林朝暮識趣道。

“哎，發給你了。”趙衡看他失落垂眸，心底有些過意不去，《朝陽之外》拍攝時他的地位比林朝暮高許多，場記自然偏著他，他的戲都連在一起，林朝暮就得坐在劇組等著零碎候場，還連拍了幾場夜戲，幾個月換取景地連番奔波，林朝暮都是從無怨言的，他對這個敬業的後輩還是頗有好感的，隻是提醒：“你看完要刪除，彆開雲端自動上傳。”

“嗯，謝謝哥。”林朝暮笑著點頭。

“詹導還跟我說呢，這部電影可以衝獎，他現在剪片越剪越順手，下次有好的劇本還想找你。”

“後生可畏，沒準過幾年哥還要你帶帶呢。”趙衡爽朗道。

“您這可折煞我了。”林朝暮坐立難安連忙起身，趙衡反手把淺藍色的點心盤推進他懷裡讓他坐著吃，躺在竹椅上單手枕在頸後道：”我記得你有一個威尼斯的男配提名吧？”

“嗯。”

“這次差不多趕上電影節開幕，說不定你能拿個最佳男配獎回來，那你可就是獲得國際獎項最年輕的演員了。”趙衡以開玩笑的口吻道，“家喻戶曉！”

幾分真假，皆有判斷。

“家！喻！戶！曉！”像是有人握著一柄錘子把詞一字字楔進了他的心底，血肉模糊，林朝暮不禁覺得舌底都苦澀得發麻。

“真好。”林朝暮輕聲道。

趙衡拉著他暢想未來，他也算是在影視圈摸爬滾打了半生，摔過跟頭也獲得過不少獎項，遇見林朝暮這樣尊敬前輩又有實力的演員忍不住替他規劃起演藝生涯來了，竟當了半個經紀人，說了一個小時還意猶未儘，林朝暮在他的規劃裡儼然拳打戛納電影節，腳踩威尼斯，抱著一籮筐的金棕櫚獎。

月色升到中庭，星光暗淡，趙衡才放林朝暮回去。

把吃了半盤的蔓越莓點心放在窗邊的白色圓桌上，林朝暮靜了片刻，還是去洗手間把點心都吐出來了。

他的信息素紊亂症換了藥還在適應期，過甜的食物會讓他反胃。

洗了澡出來，攏著浴袍隻倒了一杯溫水在行李箱裡翻出麗麗準備好的藥，麗麗細心每天的藥是用不同顏色的藥盒裝的，上麵寫了日期避免混淆，林朝暮不忙著吃藥，變得空蕩蕩的胃讓他有難得的輕鬆感，坐在床上看了一遍又一遍趙衡發給他的電影片段，手機沉入睡眠模式就再次觸亮屏幕，一片寂夜中唯有一點光亮循環往複，夜色將他的身影裁得越發纖細。

直到手機電量提醒暫停了影片播放，林朝暮才回過神來。

他並不是一心拍戲不會鑽研專業的Omega，他知道沒有受過係統訓練隻憑借一張出眾麵龐入行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一直潛心學習且在拍戲過程中不斷觀摩演技好的演員演戲時的神態舉止，林朝暮不敢說自己的演技有多好，但對鑒賞電影的能力是直線提升了。

《朝陽之外》不是拍的不好，而是拍得太好了，導演精準把握住了困境與頹唐間彼此相互溫暖的感覺，絕望中生出希冀，即便是野棘裡也能有細小的粉白花朵，點點滴滴如春日細雨叩人心弦。

林朝暮抿唇，不禁苦笑，這部電影請到兩個主演都沒花掉預算的三分之一，拍攝靈活性隨之提高，一些相對複雜宏大的鏡頭都可以反複重拍，詹導是業內極有名望的，拍到他滿意的作品肯定是拿得出手的。

這次玲姐賭對了，這部片子確實有衝獎的希望。

那他呢？拿獎、漲片酬不斷循環，就這麼走下去麼？

月隱星沉，林朝暮抱著膝靜靜坐著，像是想汲取一些溫暖，纖巧肩胛略支起淺白色的浴袍，宛若一雙振翅欲飛的蝴蝶，眸底隱約透出一絲痛楚。

他也已經做到了自己職業生涯中的巔峰，無論是名氣還是演技。

他站在光環之中萬眾矚目的位置，卻並不是想要旁人的喝彩和敬仰，他隻是想站在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像一個等待認領的孩子，等那個人來發現他，帶他回家。

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即使他的電影、廣告代言鋪天蓋地，粉絲遍布每一個城市，沒有人能錯過這麼明顯的信息，他開始意識到或許那個人隻是不願意出現。

一切都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從始至終。

林朝暮關閉電影，打開一個通訊軟件注視著對方簡短的回複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彆讓一切變得太難堪了，林朝暮對自己輕聲道，退出對話界麵，給置頂聯係人發了消息。

[玲姐，我要解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