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對四肢的掌控,像灘爛泥般抱著雅的屍身跪倒在地,在山下跑去快艇那裡用無線電報警前,我與她最後共度了獨處的時光。似古玩店價格不菲的球肢人偶般靜靜躺在懷中,無力低垂的纖纖細手和絲絲血腥氣息——雅她的確已經死去了,諸此種種都在提醒著我這一事實。
但是,但是啊......
不是說好了要共度此生的嗎?
我似幼獸般無助嘶吼,全身戰栗不已。異常燥熱的心迸發出涔涔汗水,不時凝結在襯衫背後,卻隻會為我帶來殘酷的清醒,我起身將她抱回冰櫃裡,至少讓她獲得最後的安寧。
如果這是我們約定相伴的旅途,為何如此迅速抵達終點?
當臨川市的警員趕至島上,初步勘察後用警船送我們回川島村時已日漸西沉。我無法獲得哀慟後的平靜,在川島的派出所做了初步的口供後,我不得不與山下接受臨川市警局的調查。
調查室內,等候我多時的是後藤警部,他一副老派做風,將一遝資料堆放在冰冷的桌麵上。想必若非我有著牢固的不在場證明,此刻便不會安穩地坐在他對麵。
“你與青日雅的關係是?”
諸如此類已經做過筆錄的問題,不知為何再次提起。
“戀人。”
“啪”,資料夾掉落至桌麵中央,幾張現場的照片不經意間飛散出來,飄飄然落到我視線內。脖頸處像被紅線斷開的猩紅截麵,我不由得閉上眼。
那位警部猛哼了一聲,隨即讓我暫且離開休息,但必須隨時保持聯絡。
被迅速排除嫌疑後,我獲得了自由。
等候審訊的假期漫長地似要徹底吞噬我的身心,我本該回到島琦大學附近的公寓,但不知為何始終留在川島的廉價旅館。仿佛隻要睡在床板上,閉眼就可以重回一切都未發生的前夜。台風過境後陰雨連綿,潮濕的腥氣自口鼻鑽入肺腑中,身軀仿佛要自內而外地腐爛。
那一瞬抱起她的觸感,想必此生難忘。
我從此無法分辨黑夜與白晝,金槍魚罐頭和米飯團的包裝袋將房間的地板弄得濕黏,整日隻是呆滯地望向天花板,當一切難以忍受時我便會跌跌撞撞滾下床,用黑薄的塑料袋將雜物收拾乾淨扔到川野旅館的回收桶。
我險些死於寂靜的等待。
直到警官敲響房門,進行取證後的環節。顯然是初出茅廬的寺山警官與我年歲相仿,在點頭致意後我跟隨他下樓登上久等的警車,前往臨川縣隸屬於警局的公立醫院。刺鼻的消毒水氣息與青白色的牆壁讓我心悸,寺山警官將我領至太平間外稍候。望向他奔走的背影,我不由得有些茫然。
對於寺山、後藤這些人而言,這件事隻是日常的工作吧。
但是,但是啊...對我而言,像是短暫地斷開了與現世的聯係後,所有感官知覺都在緩慢的延遲。我低下頭,縮身握拳看過往人群投射在地板的青色倒影。
連夜買上車票趕至臨川町醫院的青日餘人,是雅的長兄。在我捂臉在太平間外的長椅等候時,早早聽到了青年男子崩潰顫抖的問路聲。隨著身著製服的醫務人員的指引,他最終走到門前。我本想搭話,卻發現喉嚨早已因慟哭而失聲。
無論是誰,隻要一看到就會明了他與雅的關係。清秀溫和的外貌卻因恐懼和痛苦而扭曲錯位,他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蓋著白布的鐵架床,最後停住。後藤警部和寺山警官早已等候在那裡,隨著醫務人員將白布緩緩揭開,在脖頸處停滯。大概數秒後,“砰”地一聲,青日餘人跪坐在地麵上。
我本以為他會如我一般撕心裂肺地慟哭,卻不想他隻是喃喃自語。仿佛失去自製,我走至近處屏息傾聽。
“為什麼...為什麼...好不容易攢夠了治病的錢......”
寺山誠將他扶起,似乎有些驚訝於我的闖入。後藤警部熟練地用眼神製止他的發問,從對麵繞至我身側拍了拍肩膀以示寬慰。
寺山警官將火化證明交給青日後,和後藤警部一同離開了。
雅的葬禮悄然在川島村的千佳神社舉行,說是神社,其實也隻是破敗不堪的小小廟宇罷了。
數日連綿的陰雨後,終於迎來晴天。喪主是她唯一的親人,青日餘人平靜地跪坐在蒲團上,聆聽身著袈裟的和尚誦經祈福。除了我幾乎沒有彆人前來參加通夜,自幼因車禍失去雙親的她與年長許多的兄長相依為命,孤身在外拚搏的餘人拚儘全力想體麵地陪伴妹妹走過最後一程。
祭壇正中是雅的相片,我特意懇求青日餘人選用雅她十八歲時的模樣,因為那是她最美的時刻。我凝視著身著白色和服靜靜躺在前側棺槨裡陌生的雅,忽然驚覺上次這樣還是在畢業的櫻花季,那時她身著櫻花雪紋樣的淡紫和服,遠比現在...要好......
起身上香時青日餘人差點因膝蓋酸痛跌坐在地,我伸手扶住,他終於轉身正視我。安神的香氣讓他麵容和睦,但眉頭緊鎖。誦經結束後我們終於有了短暫交談的間隙,也許是正裝的領帶係得過緊,我感到難言的窒息——包括對當下的一切。
“你喜歡她麼?”
我抬頭凝望無悲無喜的佛尊,嫋嫋煙霧猶如祥雲飄散。
“喜歡。”
是超脫卑微自我的心動,是想要分享所有的存在。
是可以相偎相親、共築未來的唯一。
我望向黑白相片,縱使衝刷清晰但始終不是記憶裡鮮活的模樣。從立體、溫暖變成二維、冰冷的事物真是奇妙的過程,相片裡的不是雅,棺槨裡的也不是她,我所愛的雅,愛著我的雅,到底在哪裡?
在茫然中時光飛逝,天色漸晚。用餐時刻青日餘人堅持邀請我去附近的餐館,隨意點份咖喱炒飯與冰飲後我望向他血絲遍布的雙眼。
“雅她曾經跟我提起你,見到你後,發現你和我想象的模樣很相似。”
我們閒談了許多,最後我們談及雅後背上的皮膚病。
“那種病...似乎是遺傳了父親,所以嘗試了許多辦法也無法得到徹底的根治,我本想攢錢帶她到新立大學附屬下醫院檢查......至少能讓她在夏天穿上清涼的洋裝,如今是無法實現了。”
餘人兄痛飲下杯杯啤酒,不自然的紅暈讓蒼白臉龐更顯病態,但我知道他此刻真的迫需酒精,最好在麻醉自身的同時又保留安排明天喪事的清醒。
那夜我輾轉反側,絕望地祈禱黎明不要到來,朝陽不必升起——不要迎來我與她的告彆式。但太陽依舊如昨,醒來時我並未覺得自己曾經睡去。
白發蒼蒼的僧侶手持念珠,為雅最後一程祈福。我堅持跪坐在祭壇前,但拒絕了與餘人同去火葬場的挽留。我想把對雅最後的記憶定格在她還是一個完整的個體的時刻,至少雅也一定這樣想。
餘人起身將白菊放進棺槨,我得以在獻花時最後看到雅的容顏。
告彆式結束後無比確信的事實是......如果靈魂本身存在,那我早已破碎不堪,並且某一部分隨同雅永遠消亡。青日餘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在異鄉求生的他不得不放棄某些珍貴的事物,直到了無牽掛。但我衷心希望他能夠...在經曆這許多後獲得幸福,因為他和雅一樣,是無比溫柔的人。
在十五夜的夜晚,停留在川島也許是此生最後的一晚,我來到海邊漫無目的地散步。
吸收了白日溫暖的細沙緩慢地散發熱量,我索性脫去涼拖赤足行走。
在凝望明亮的圓月時,我由衷感到平靜。
是被剝奪了所有幸福的可能,來自絕望的平靜。我踢踏著被海浪洗刷後光滑的鵝卵石,避開破碎的貝殼,最後登上海礁。
不知是何時看過的輕小說,有一句話我原本無比讚同,甚至深有感觸——“就算失去所有人,也沒有失去幸福的可能。”
如今我才領悟作者的用意,那是...作為角色自欺欺人的說辭。
因為我,已經永遠失去與雅幸福的可能。
我回首眺望遠處的神社,被風雨侵蝕的鳥居靜靜屹立在爽朗海風中,與海麵的伴野島遙遙相望。
如果靈魂真正存在,那雅也許正在神之領域,透過那道不可逾越的門望向我吧。
2010 09 28
“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犯人不是那小子。”後藤近長歎一聲,將手卷煙遞至嘴邊猛吸一口,緩緩吐出煙圈。
在下屬森川淩帶有關懷意味的注視下,他搖晃著身軀繼續回到辦公室。遲遲不能告破的案件已經成了警局上下的談資,每每談及他總是深感慚愧低頭避開。紙杯裡的咖啡涼了又續,廁所、茶壺、座位三點一線的循環讓他疲於奔走。
屍檢報告翻來覆去看了多次,紙頁的邊已然微微卷起。死亡時間大致在八月三十一號下午五點至六點,窒息致死,死後遭受小型電鋸斬首分屍。顱骨部分撞擊傷係死亡後形成,肺部有馬蹄蓮、藍鈴花的花粉。同時伴野島彆墅廚房、會客廳有明顯的打掃行為,未采集到犯人有效遺留物。推測分屍地點為冷藏室,分屍時間推算為下午七點,冷藏室牆麵經檢查發現融化後的飛濺血塊。
“川島附近的漁民在八月三十號至九月一號沒有再見過除山下的快艇以外的船隻前往伴野島...附近也很少有監控,畢竟還是待開發的漁村,天氣預報又顯示最近的台風,如此一來就更少有人出行了。”寺山警官彙報搜查進展時不由得皺眉。
“台風麼...兩個學生想要租房,也隻能趁這個時間租金少了。”
“流動避難的人流增多,加上避雨的裝束...即使是從外地趕來也很難給人留下印象吧。”同樣即使清選出嫌疑名單,也一定會因為台風的緣故難以取證,畢竟過境時刻人人自危。後藤彈走過長的煙灰,灰燼在劣質玻璃缸裡最後一絲火星燃燒殆儘,他知道此案破解希望渺茫,但不得不投身於此。
這樣的工作真是耗費心神啊,每每被新線索新證據牽動緊繃的神經,到頭來卻一無所獲的空虛感正一點點掏空這位硬漢的皮囊,麵對年輕的下屬,也許是名為“自尊”的存在讓他重發活力。今時不同往日,在這樣平和古樸的漁村小鎮,居然在有生之年見證一位少女的逝去,還是以如此慘烈的形式。
森川淩的參與似乎終於為因遲遲不能偵破案件而死氣沉沉的專案組帶來活力,與其說是專案組,不如稱之為被放棄的組織成員罷了。她一頭短發英姿颯爽,每日皮鞋踢踏與開門聲響告知在辦公桌上靠咖啡度過夜晚的後藤新一天的來臨。淩作為女性細致又不失犀利的探案角度使得她很快融入兩人組的氛圍,在細細閱讀完畢之前的調查報告後,她沉默了許久。
後藤有些擔心她,像疼愛女兒般躊躇著剛想出口撫慰幾句,隻見森川淩有些恍惚地開口:“這樁案件不知為何給我一種奇妙的感受,”她有些無助地轉向後藤,“白色馬蹄蓮的花語是‘忠貞不渝,永結同心’,這份帶來死亡的禮物究竟想表達什麼?”
2010 0930 木本町江口高中辦公處
這是異常尷尬的時間點,月餘仍未告破的案件像腳底沾黏的口香糖般惡心。
“果然這覆蓋於屍身的花是有意義的,不追究到底就無法鎖定犯人。”後藤警部陷進沙發裡,抬頭望向天花板。
“審訊時鈴原並不知曉白紗裙的存在,也許是青日雅為了這次旅行特意購買的高檔貨......”寺山誠說到此處一時間有些默然,大抵是想起那件長袖的紗裙正好可以蓋住遍布後背的疤痕吧。
“馬蹄蓮、藍鈴花...經常用於婚禮中,這和現場的花束的象征意義是相符的,犯人將青日雅換上白紗裙,費力運輸到冷藏室,再獻上他/她帶來的花束,還是說青日一早就穿好紗裙,主動和犯人進入冷藏室?通過仔細查看紗裙的穿戴方式和飛濺的血跡,最終我認為是青日雅自己所穿。”森川適時地打破了短暫的寂靜。
“犯人既然特意準備了這兩種花還做成花束,那麼他/她一定事先得知白紗裙的存在。”後藤悶聲答道。
“沒錯,想要買到這種高檔貨,她不得不動用打工攢下的錢,既然是準備和男友在台風將至的島嶼上共度假期,那麼可能會找好友之類的人去商場選購。”森川當即翻開警察手冊,將這條重要線索記錄。
“根據鈴原的證詞,青日雅在江口高中求學時期曾經遭受相當程度的霸淩,但最終她還是成功走出陰影,考取了新立大學的文學係。”寺山補充道。
“雖然也有值得追查的價值,但我不認為學生之間的欺淩會延續到大學時代...這其中一定有我們、甚至鈴原君也不曾得知的過往。雖然早在前期調查人員便已造訪過,我建議去江口再一次調查。”後藤警部總結了談話的要點,隨即決定和森川淩前去木本町。
相對於激進考究、注重手法的寺山,如果是淩的話,說不定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乘坐列車前往木本町途中,後藤警部聯係了本町的警局,在千鈞一發之際獲得了調查的許可,但考慮到先前本就調查過,影響、時間等問題校方僅準許詢問兩位教職人員。
“沒辦法,我做事總是這樣,行動比獲得許可更快一步。”
“那以後說不定就行不通了”,森川將買好的炸雞列車便當分給警部,一路上儘是台風“圓規”雨後淩亂的景象。
江口高校就是那種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民辦學校,本該因台風警報而空曠的校園卻滿是用功的學生,大概是學校私自改動了臨時假期吧。趁著午休用餐時刻後藤與森川立即約見了青日雅三年目時的班主任,在等候途中森川淩隨手翻過往年學生的畢業合照,不出所料果然發現了文學社團裡鈴原賢一與青日雅二人,自然而然比他人更加親近的身姿。
間島孝純顯然是那種貌不驚人的角色,身材矮小又有些謝頂的他鎮定自若地麵對前來詢問的警官。但很快後藤就發現間島顯然在接受警方調查前先接受了校委會成員的“教導”,他的回答巧妙而毫無用處,隻是白白浪費時間。在臨走前淩看到藏在角落裡的角尺,一端明顯有脫漆的跡象。
單純的教學使用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嗎?淩暗自記下這一疑點,與後藤一同離開了壓抑沉悶的辦公處。
“你認為接下來找哪位老師詢問比較好呢?”後藤注視著在拐角裡徘徊不前觀察他們的學生,有意考察一下這位後輩的能力。
“鈴原曾經提過青日在文學社創作大賽的匿名投稿贏得第一......我想這樣的才思,她的國語老師應該有所了解,說不定私下還會有往來。”
“有道理,那事不宜遲,走吧。”
避開做鳥獸散的學生,左拐右拐最後竟到了老教學樓的辦公室。敲開明顯脫漆的房門後,青木玲有些慌亂地為警官們端上熱茶,似乎不太理解為何會再次找她談話。看到一身輕便運動裝、精神抖擻的她,後藤與森川兩人迅速對視,當即確信終於找對人了。
一陣慣例的寒暄過後,森川隨意地問道:“青木先生覺得青日雅是怎樣的孩子呢?”
聽到這個名字,青木玲的身形猛地一顫,醞量許久後終於略顯苦澀地開口。
“雅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最初的四月我為了解學生的寫作曾隨機布置了短文的題目,在返校後批閱時發現儘是些湊數的文章,唯獨青日的文字給我彆樣的感受。”她彎腰打開辦公桌的底櫃,一陣翻找後拿出一本筆記遞給兩人,後藤快速翻看了一遍,試圖從青日雅的讀書筆記中拚湊出她的思考模式。
脆弱敏感的她所撰寫的感悟讀來彆開生麵,是與常人完全不同的視角,如果是平常讀到這樣的觀點,一定會對筆記的作者產生興趣吧。
“我們了解到青日在江口高中曾遭到一定程度的霸淩,對於這一事實您對於同事間島先生有什麼看法嗎?”後藤警部悶聲問道,這樣敏感的話題交給他來發問。
一陣難言的沉默,青木的臉色變換不定。
“青木先生不必擔心,我們這次談話完全保密,隻需了解真正的情況就好。”淩仔細觀察對方的神色,在發生可怖事件、接受過調查後仍保留著這本筆記,想必青木玲心中也有些隱秘的愧疚吧。身處這樣的環境,即便了解霸淩的發生卻也因教師身份和考慮到變本加厲的可能而無法插手處理,這樣的她正需要一吐為快的契機。
“間島先生他...是個暴躁粗魯、不近人情的人,非常厭惡有人打擾課堂的紀律,但我想也許是他年歲較大,一旦被打斷就會有些遲鈍吧...大概是在去年九月左右,我上課時發現青日的臉色非常不好,同時課堂氣氛也很怪。”
她端起茶杯,杯身有些顫抖。
“課後我私下裡找到雅,問了她是否發生了什麼,過了許久她才回答。在上節的數學課上有個惡劣的男生趁著間島先生在黑板上寫字時罵了雅非常難聽的話...我想應該是大家都能聽到的程度,雅忍不住反擊卻被間島先生喝令伸手受罰,就是用上課的角尺抽手心...但那位男生卻完全沒有受罰。”
青木抬頭正視有些錯愕的兩人,自嘲地笑了。
“我現在還記得她那漲紅發紫的左手,霸淩事件在我任教以來的確發生過不少,但這樣荒唐的景象卻...我本以為將那孩子招到我指導的文學社情況就會好轉,卻不想連其他組、選讀理科的學生也可能欺淩她。現在想來...我是不是做了錯事?”
最後幾句已經隱約帶上了嗚咽的哽咽聲,青木的胸口起伏不定,喘息一陣後漸漸回歸平靜。“那孩子曾經拿著自己寫的小說來請我指點,但是...但是我卻婉拒了她,僅僅是因為有些雜務要忙......但現在我才明白,我也隻不過怕生事罷了......”說道此處她摘下細框眼鏡,抽出紙拭去眼淚。後藤與森川此刻隻能完全沉默,沉重不堪的荒誕事實幾乎要壓垮在座的三人。
“十一月評選結束,公布結果時我還不曾讀過那篇脫穎而出的小說。大概過了一周,我在空暇時隨意翻看為了紀念此次大賽而印刷出刊的校內讀物...仿佛奇跡卻又注定般不由自主地被名為《變》的小說吸引...雖說是匿名發表,文學社方麵也想約見作者卻始終沒有結果......但我卻在讀到結尾的一瞬間明了,這是青日雅的作品。”
青木玲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裝訂精美的雜誌,隨手便翻到重點刊登的獲獎篇《變》。後藤注視著濃墨重彩的紙張,問道:“青日是匿名投稿——《變》的作者,這一事實還有彆人知道嗎?”
青木仔細思索一番後答道:“熟悉她文筆的我,或許還有可能...此外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分辨出,因為青日很少會把發自內心的話語分享給他人。”
看來她還不曾了解有關鈴原的事,後藤仔細思索,也許在青木玲選擇束手旁觀後青日雅就明了了吧,自己始終是孤單一人,彆人所賜予的、渴求已久的溫暖隨時都會消散。
正因如此,才會寫出《變》這樣的故事。
老警部回想起那位麵容清秀的男孩......也許這段短暫相伴的戀情,是伴野島慘案的唯一慰藉。在恍惚中森川淩扯了扯他的衣角,會談該到此打住了。森川在跨出門前,回首望向明顯不符合陳舊房屋的、雜亂堆放的辦公用具。這份愧疚足以讓玲主動搬往幾乎可以稱之為廢棄的老教學樓,那麼...不妨賭一把。
“你能告訴我們與青日有關的幾位學生的姓名嗎?”
後藤在前方有些詫異地望向莽撞的後輩,後者回之以堅毅肯定的眼神。
像是為了尋求解脫般,青木玲直視著刑警們的雙眼,一字一句答道:“惡意生事的男生是津村臨,曾經和雅要好卻很快拋棄她的女孩應該是河下羽。”
在等待返程火車時,後藤跑去站台的商店買些當地特產作為手信帶給未能前來的寺山,淩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翻看著從青木玲那裡借閱的雜誌。似乎是心結已了,她很爽快地將特刊永久送給了這兩位警官。
轟鳴聲中火車進站,後藤提著一大包吃食跟隨淩的腳步在人流中擠上座位,將沉重的行李安置好後他長籲一口氣,歇息片刻後他注視著苦讀雜誌的淩,內心無比欣慰。正想著將明太子飯團分些給她時卻聽見了淩喃喃自語:“You are to die for.”
“什麼?”
“是青日所寫文章中表白的話語,大意是‘你是我死之所求’。”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愛意,不過卻和此次案件非常契合,犯人是不是想要獲得青日的愛意從而讓她如文中那般死去呢...”
“確實也有這種可能。青日會不會在參加課後文學社的活動時帶上她的讀書筆記呢?如果恰好被他人安排去做事,就有被人翻看的空餘。”
後藤接話道:“並且很有可能留下深刻的印象...足以讓這個人看到匿名投稿後很快聯想到她。”
淩從恍惚中回神,接過前輩遞來的飯團,食不知味地咀嚼。魚卵的鮮香在舌尖蔓延,終於徹底將她拽回現實世界。
真是奇妙的故事啊...
“此外,《變》的情節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堅信此次的探訪已經觸及某些我們之前不曾注意過的細節,甚至...有可能動機就在其中。”
十月至...
修整一番後已是十月,警局放棄施壓破案後後藤一行人更覺自在,錯過最佳時間後必須心平氣和地對待一切,做好最壞打算。
渾渾噩噩度過一無所獲的白天,淩回到自己的獨身公寓,脫去硌腳的高跟鞋後徑直來到公用的廚房煮一壺水果紅酒助眠。直到在公寓的電視上看到橫濱市的中華街國慶節表演錄像時淩才驚覺又一個異國節日在不知不覺間溜走。大紅間金的裝飾幾乎要將整條街淹沒,淩索性停留片刻看完下個表演。數位旗袍美女托著橫幅絹花聚到舞台中央,歡聲笑語中眾人倏地散開,一位身著點金流紗舞裙的女孩出現在緋紅之中,讓人眼前一亮。
淩放下玻璃杯,拿起遙控器將畫麵倒轉回舞女未出現的時刻。本以為是舞蹈節目參演人員的旗袍美女,其實隻是走了過場。
本以為...啊......
淩轉身望向客廳茶幾上略微枯萎的花束,腦海中卻是回想起案件現場裡的鮮花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