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不急不慢地走出廚房,在客廳茶幾上抓起手機打給應在值班室守夜的後藤。在接通前她覺得腦海中似有一片混沌讓她頭痛不已,甚至忽略了打開房門向她點頭示意的家裡蹲房客。
“這麼晚還不睡嗎,可不能像我這樣熬夜哦。”
本想立刻進入話題的淩卻被房客打斷了,“森川小姐,我能嘗一點嗎?”
擺手同意後淩跑向自己的房間隨手反鎖,確認無人後緩緩說道:“因為死者身著白裙,所以我們此前一直過於關注常用於婚禮的,馬蹄蓮的花語,卻忽視了作為‘點綴'的花型較小的藍鈴花,事實上真是如此嗎?也許正是這下意識地思考將兩者的地位顛倒了...如果將英國藍鈴花作為花束的主題來看,‘訪問’與‘道歉’的花語值得深思。”因深思而略顯嚴肅的麵孔,正被人悄悄從外部窺視著。
寂靜的值班室中後藤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沉悶又無序。他清嗓後迅速回應:“馬蹄蓮的花語確實和斬首這一行為的意義相矛盾...如果從藍鈴花入手,那麼究竟是因為斬首而道歉,還是因為道歉...才要斬首?”
“如果是這次的犯人...他/她可能會是後一種想法,不知為何我堅信如此。”淩咬住下唇,想要驅散心中盤旋已久的陰霾。
至少確定他們必須再次從一乾有關人員中慢慢篩選嫌疑人名單,仿照婚禮一般的現場果然有其深意,犯人的想法所催生的行為超乎常人,這微乎其微的收獲總好過月餘的束手無策。
“你自己也要保重,有什麼調查彆忘記帶上我。”談話末了後藤叮囑道。老一輩刑警的經驗告訴他培養後輩務必小心,萬萬不可為了追查線索卻......
他已經不能承受另一次失去了,無論是誰...
身懷輕鬆心態放下電話的老刑警,頭一次覺得今夜有必要稍作休息。此時此刻淩卻無比沉悶地走出房間,家裡蹲房客還駐足在廚房手足無措地看向她。
“抱...抱歉!一不小心就喝完了......”
淩歎氣,走近後把玻璃茶壺茶具端到洗手池清洗。犯人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登上伴野島的呢?淩無法克製自己思考這樣類似的疑問,依照自己方才的猜測,犯人也許很久前就注意到雅的存在,出於自身的考量漠視了霸淩並且沒有阻止的打算。他本該樂在其中...是什麼促使他難以忍受,甚至不得不冒著台風的風險來到島上?
他愛著雅嗎?
淩洗刷的手不由得一頓,並為腦海中突然浮現的想法深感抱歉,犯下這樣可怖罪行的人,愛神的光芒曆經萬年也永遠無法照耀到他一絲一毫。
冰涼的水流喚醒短暫失神的淩,將清洗好的玻璃杯放回櫃台——那天,犯人也這樣做了吧...
能被青日信任,邀請進入彆墅並用飲品招待的人,為何能在細致的搜查中隱身呢?如果按後藤前輩所說,國中時期的怨念不足以犯下此次罪行,那麼似青日這般溫和甚至近乎懦弱的人,是否會在短暫的大一期間招惹如此殺身之禍?
淩深刻感受到腦海裡思維導圖漏洞百出,本想從動機入手卻空洞地無法回應接連不斷的疑問。當感到煩擾時,就從最初點重新來過。如果說犯人並非霸淩者,那麼他是何時知曉雅的存在?更為重要的是,他是否認出匿名投稿《變》的作者?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了解”雅嗎?
淩閉上眼回想現場照片裡整齊美觀的花束,冒著台風臨近的風險、大費周章地從外地帶來的花束......藍鈴花“訪問”與“道歉”的花語...如此自相矛盾的行為,他的“愛”本可以在某段時間內保持原樣。
難道是...因為發現了鈴原的存在嗎?!
淩攥緊抹布,略顯油膩的水順著指縫間隙緩緩流下。
本以為可以肆意觀賞的可悲“玩物”,卻因意外掙脫了束縛,甚至獲得了友誼、愛情、幸福......所以才片刻也難以忍耐嗎?
淩將抹布甩到桌麵,準備再煮一壺紅酒。
今夜注定無眠。
小小的突破口很快被迅速撕裂,三人組以史無前例的熱情再次投入偵查中。與先前好無頭緒的撒網式搜查相比,此次主要集中於兩位人物,即津村臨、河下羽。與木本町的劍持刑警協商、調取資料分析,諸次種種細致審視下終於有了成效。
白板上兩人的照片間很快添上密密麻麻的注釋,紅色標記筆跡如同一張血網,牽連向逝者。淩時而皺著眉頭添上幾筆,低聲與後藤交流。
“這樣說來這兩人果然是一個團體,不過值得玩味的是...河下羽先前似乎是被霸淩的一方,津村和另外兩位女生時常在課後截堵她欺詐點零用錢。”後藤翻看著裝訂好的資料冊皺眉說道。
“而且一旦被盯上,要想獲得解脫就必須將他人牽扯進來減輕自己的苦痛。如果...河下私下裡將雅推給那三人作為目標,那麼她也可以成為加害者。”淩揉了揉太陽穴無比疲倦地回應。
但是正如警官們所擔憂的那般,無論是津村還是河下,台風過境期間都停留在自己的住處,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淩所猜想的男子,似乎與這幾人始終保持模糊的界限,往往在有跡可循時又再次陷入迷霧中。後藤桌上煙灰缸裡的煙頭逐漸壘成堆,煙霧繚繞中愈顯蒼老的警部終於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這樁案件極有可能被檢方認定為懸案,最終在檔案室的一隅書架上尋得最終歸宿。
這是他極其不願看到的結尾,但仿佛上天也在玩弄這位年邁刑警的心臟,在他端著咖啡杯回到座位上時,內線電話響起了。
後藤接起電話,數秒後他很快麵色凝重地放下茶杯轉身,對著屬下做出噤聲的動作。
“是...我知道了,感謝告知...”,語罷他垂頭喪氣地放下電話。
“是誰?”
“檢方的新秀...精英檢察官古田一郎。”後藤伸手揉住額頭。通過司法研修直接任命的精英,事到如今也隻能將案件轉交給他審核。
更何況,如果是那孩子的話,雖然是出於自己的私心...如果給案件一槌定音的人是他,那後藤也無話可說。舊時的默契讓他很快找個借口溜到本廳的接待室,透過磨砂窗可隱約望見正襟端坐的青年。
“叔叔。”
後藤無奈地笑了,一時間他還不能夠習慣這種身份上的轉變,對上那張稚氣未脫的俊朗麵孔他所能想到的隻剩歎息。
似乎是察覺到氣氛的尷尬,古田一郎便翻動檔案夾例行公事:“上級安排我接手伴野島0831殺人案件...為求穩妥在您調查的同時我也對案件進行了梳理,發現了一些線索。”
後藤接過古田遞來的手冊,翻看的同時古田在一旁稍作補充:“漁民二藤匠海在九月二十日到川島的派出所報警,他於台風期間存放在倉庫裡的遊艇沾染上海岸的淤泥並且船身有一定的毀壞,想必是有人盜用...現在想來,這是犯人抵達伴野島手法的最好佐證。隻可惜叔叔您那時全心投入追查動機,轄區的民警又把二藤的報案當作台風裡常有的情況不曾上報,更何況那時警局正忙於保護民眾人身安全而組建了海陸巡邏隊,想必現在可以證明遊艇曾抵達伴野島的證據已經失效了吧。”
後藤持有手冊的手微微顫抖。是啊,此前他固執己見地從動機入手,不僅毫無所獲甚至將如此重要的證據遺漏......
“一郎...我想讓他們也聽聽你的見解。”
“不勝榮幸。”
拾起檔案手冊,古田默聲跟隨後藤走進略顯偏僻的辦公處,就如同他幼年時那般熟稔。
“斬首的意義何在?古田前輩,有關這一點...”,寺山翻看著照片,女孩沉睡的美好畫麵自脖頸處截斷。“我注意到犯人對人體結構雖然有一定的了解,但他實際上的行動還是有些粗糙。”
後藤緊盯著猩紅色的截麵,咬牙說道:“就好像並沒有接受過係統的醫學教育,僅憑幾本解剖書刊驟然上手人體一般。”
“的確如此,雖然在此前肯定有過對動物下手,但這次一定是第一次正式對人體下手...而且抱有強烈動機的他在此後很有可能不會再犯。至於斬首,這一行為自古以來就帶有強烈的獻祭意味,宛若婚禮的現場、兩種鮮花組成的花束...雖然有些冒昧,我認為犯人對青日似乎有著類似‘喜歡’的情感。”古田從容不迫地回應。寺山劈裡啪啦地按響鍵盤,一旁的後藤看著麵色憔悴的後輩突然有些愧疚。
淩悄悄側身望向古田,對方的想法在某些方麵與自己不謀而合,真是難言的感覺。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三十一號當晚五點有小型台風 '圓規’經過伴野島,影響島嶼大概短短四十分鐘便轉向川島,其間大量降雨又帶來大規模停電,”古田繼續說道。
煙灰缸裡滿是煙蒂,隻有寺山警官按動鼠標翻頁的聲響。
“屍斑與血跡可以證明青日雅是主動穿上白裙後遇害,我們假設伴野島在台風經過時停電,此時犯人應已在島...隻需提議使用備用發電機,並且暗示一般存放在地窖。這樣青日很有可能主動跟隨前往,犯人便可以省時省力地布置現場。”
古田在紙上刷刷寫下簡略的時刻表,“勒斃死者後短暫的停電並不會影響他的計劃,隻需將屍體搬動到由備用發電機供電的冰櫃靜待屍體冷凍即可,屍斑的變化證明了屍體移動過的事實。大概在一個半小時至兩小時後屍體頸部已經適於肢解,此時電源恢複,他拿出小型電鋸進行肢解...隨即離島,即使是到川島也不過是八點,能被人目擊的可能性極低。”
後藤沉默不語,垂首凝視紙張思索。
“這樣細致布置現場的犯人,想必《少年法》中對他有利的條例早就熟知於心。我們所熟知的是犯人如果是16歲以上20歲以下的少年,在家庭法院被認定是相當於刑事處分的情況下才會被逆送到檢方由刑事法庭審判。”
後藤麵色如土望向古田,他似乎已經明了古田接下來要傳達的話語。
“檢方那邊的意思是——既然搜查一課這邊遲遲不能告破案件,死者又是無權無勢的女孩...不如就以懸案告終。”
後藤近的雙唇迅速顫抖起來,淩頗為擔憂地望向他,同時也察覺嘴中苦澀的餘味。
“這樣的結尾我相信各位都難以接受,這也正是我再次開展調查的原因。”古田環視靜立的三人,緩緩說道:“手法粗糙卻也沒留下有用的痕跡,唯一的物證被屬下的失誤而失去效用,費儘心思找尋的相關人物卻無法犯案...可謂是徒勞無功。”
“真正的問題是——誰會如此大費周章去島上殺害青日雅這樣的女孩?抱歉,這樣的說法似乎有些不敬,但動機始終是本案的一大謎題,就算手法破解、時間確定,我們無法更加細致地從可疑人員篩查,因為我們連嫌疑人名單都無法補全。”古田一郎在話音落後深吸一口氣,鬆了鬆頸間的領帶。
淩牙尖咬緊薄唇,所有不甘在事實麵前都無濟於事。後藤搖搖欲墜的身軀似風中殘葉,最後被檢察官按在挪來的軟椅上。
古田在此後便一言不發,很快就有警員前來通知他去簽署文件,在他起身離開後三人沉默了許久。
“日本每年都會失蹤十萬人左右,就算是我們這樣的城市...每年都會有數百人不明不白的從世間消失”,開口後後藤說出了意味不明的話語。“我曾經的友人便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消失...我永遠也不能忘懷,所以才會對這樁案件如此執著,因為如果連存於世間的事件都無法解決...我真的沒臉去見他。”
淩眼中帶淚伸手輕撫這位年邁前輩的肩背,寺山在一旁默默握緊雙拳。
或許,大家早就察覺到了這樣的事實,所以才會以無望的熱情不顧一切地傾注在這樁案件上。任誰也無法忍受身陷重重迷霧的感覺,或是天性使然,或是出於職責,他們才會不甘就此結束。
仿佛隨著希望逝去,屋內光線也漸漸昏暗起來,淩閉上眼不願再想。但願悲劇牽引起的躁動可以被時間屏息...不知為何,自己深信事件不會就此結束。
雅的遇害就此成為懸案。
自那以後,我度過了非人的時光。
酗酒至天明也始終清醒,四處奔波玩鬨也無法疲憊。唯一讓我感知活著的象征,是想起你時胸口鈍痛的酸楚,與灼燒肌膚的熱淚。
也許離開伴野島後,我的心便已再次冰冷不堪。為什麼活下來的人是我?為什麼那天放任你一人前往小島?為什麼偏偏在挨過痛苦蛻變後,奪走屬於我們彼此的幸福?
為什麼會是你?
每天...每天,隻要睜眼便不停詰問自己,如同自殘咒語般紋刻在身心。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失去你的我,早晚就會崩潰吧。雖然非常非常抱歉,但是人渴求生存的本能,竟使我產生了——“想要將你徹底忘卻”這樣自私的想法。
照常去上課,和表麵要好的友人參加講座會談,偶爾也參加島琦大學文學係的活動。仿佛繼續這樣,一切就可以回歸正常。那天,究竟是偶然呢,還是雅的記憶作祟,對我有些許好感的文學社成員野村洋子在活動中嬉鬨著談及筆名的話題。
“果然筆名也很重要呢~如果作者有個糟糕的名字,故事再怎麼有趣,看的時候也不得不皺眉~”她甲片上點綴的碎鑽在日光燈下閃爍,旁聽的社員們也都應聲附和著。
我點頭表示讚同。
自然而然地,知道我過去在創作上略有成就的她轉頭問道:“那麼鈴原君用過哪些筆名呢?”
“哎...?”,我沉默了片刻,並非是忘卻了屬於自己的筆名,而是覺得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
“叮咚。”
我如此答到。
不出所料,原來在探討其他話題的人們也停下來,對我脫口而出的、明顯不符合自身的筆名好奇起來。
“有點像女孩子的感覺呢~” “鈴原君在開玩笑吧。”
果然得到了這樣的回應。我哂笑,同時也開始認真思考這筆名的意義。為什麼雅當初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樣的名字呢,明明稿紙上落款處還是一片空白。當獨自一人度過的時光比相伴更長,有時某些細節的記憶便模糊成謎團。特彆是雅這樣的女孩,真的很難理解共情。
“叮咚...莫非是因為鈴原君名字裡有‘鈴’的緣故,因為鈴鐺不就是叮咚叮咚地響嘛。”覺得自己給出了精彩回答的她捧腹大笑,猩紅的雙唇顫動著。
“哎...?”
我可笑地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雅她,喜歡著我,從更久遠的時刻起,比我愚蠢地隱瞞心意更早...就......而我,居然想要忘記這樣的她。
瞬間,卻又無比緩慢地...我的心如同炸裂般劇痛不已,所有拚命掩埋、貶低、扭曲的過去與現實重疊,在幻想與重影交織中我無法忍耐,隨即衝出房間。我亂跑一通,最後來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撲麵。鏡中人如此陌生,濕發如墨般暈開、吞噬著殘存的理智。
那夜我睜眼直到天明。
在清醒後,真正令我絕望的事實是——我幾乎無法在人世間追尋雅的蹤跡,在十八歲逝去的她,實在太過渺小。畢業後,我順利進入與文學係毫無關聯的青木百貨公司分部,在野村町的小小公寓棲身。在23歲來臨之後,我決定在十二月動身前往川島。
在列車上昏昏欲睡之際,我想起促使我前來的原因——雅尤其癡迷的漫畫角色在登場時是23歲,而她和我談及多次,那就是當她23歲時一定要實現兒時的夢想,出版一篇自己的小說。
落後的漁村已經物是人非,憑借過去的記憶和現實中的殘痕,我來到川野旅館,拿到門卡後便將自己反鎖在室內休整。在沉眠中我隱約憶起雅她不喜歡那種離開海後,如影隨形的漂浮感,仿佛永遠被無儘的水包圍...托舉著......漂浮不定。
連走路都是這樣,我透過磨砂的窗去望那碧藍海水。遊客不會在這樣冰冷的時刻出現,所以那供遊玩的幾艘遊艇,水排在沙灘與海交際處平靜地等待著,隨海浪浮動。我與雅的關係,是否就如同這在海浪中奔波的船隻?奇跡般地在冰封孤寂的海域中相遇,卻於漂浮不定的等待途中被巨浪掀翻,永遠也無法抵達未來的港灣。
雅的墳墓就在臨川鎮川島村的公共墓園,和長兄相依為命的她,最後的小小居所。
慘劇原來已經過去五年之久。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到此處,因為沒有人會因我的到來而欣喜不已。低矮的供台尤為整潔,想必那位兄長時常前來祭奠。我懷抱白玫瑰花束,卻遲遲不願放下離開。
雅她,會怨恨我麼?把她一人拋棄在這樣冰冷狹窄的地方,始終聆聽著呼呼海風,遠眺伴野島——那是我們不曾有過的歡樂記憶。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仿佛是為了印證我的想法一般,從左前方出現的身影,是青日餘人。也許是見到除他以外竟還有其他祭拜者,他明顯停頓了一下,隨即默聲走來。見到是我,他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我放下花束後,雙手合十默念禱告。
也許是看見我左手依然沒有戒指的痕跡,餘人的麵色終於緩和些。“我還以為你完全忘記她了呢。”清瘦的他略帶苦笑輕飄飄說下這句話,俯身將一束白百合放下。
我起身轉向那神似的麵龐,克製著顫抖不已的身心答到:“那種事...不可能做得到。”
青日餘人在一瞬間有些詫異,隨即默聲離開。對於他而言,我是不幸的使者,輕易將他愛護多年的妹妹指引向亡命的島嶼,摧毀了他的一切。讓他保持這樣的看法,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因為...
我,想要複仇。
曆經數年嘗試忘卻而徒勞地掩飾,如今我終於知曉,自那天起我便再也無法回歸正常的生活,一切皆是虛妄,是我自欺欺人於廢墟之上築建的牢籠。呼嘯而來的颶風摧毀身心,入骨附蛆的痛苦始終如一,唯一該做並非是否認它的存在,而是接受、釋放。
有一件事我從未向他人提及,文學係那次的征稿活動我並未參與——因為作為推理愛好者,我所撰寫的蹩腳文章隻能發表在專門的下三流雜誌上,賺取補貼。
而我所偏愛的庸俗複仇戲碼,將由我本人上演。
黃昏時刻,迎麵而來的十二月海風帶來遠處洋流的潮濕氣息,我又再次於沙灘上獨自行走。老人們口口相傳“逢魔之時”使得此刻海灘如此寂靜,日落時分火燒雲絢麗的色彩染紅海際。如果邪魅幽魂真如傳說那般於天空浮現並帶走獨自行走的、我的靈魂,那請務必快些現身,讓破碎不堪的我早日與雅重逢。
回到川野旅館時,夜色業已籠罩四野。旅館的老板手持工具動手修整腐朽的木梯,出於善意我便停下幫手。
一邊感謝、一邊抱怨淡季生意慘淡的老板娘端出幾壺清酒和小菜作為謝禮。故作殷勤倒酒的我很快和老板聊開話題,從前不久的小型地震到海外進口的生菜...諸如此類地胡亂聊了一通。也許是身處海邊的緣故,自然而然間我們不經意提及以往的壞天氣,老板發牢騷之際也不可避免提及那次台風。
本以為會聽到那令我心碎的慘案,卻不想老板隻是胡亂說了無關緊要的話語。
啊...我早該明了,自那天起,你所有的痕跡猶如海邊的足跡緩緩消散,唯一能證明你曾存在過這世間的,是徒勞憂慮的我。
本該清爽甜美的本釀造,此刻苦澀地無法下咽。
痛飲後我幫忙拾掇了桌麵,在一番推辭後離開餐桌、穿過滿是海水腥氣的院落。拖拽著沉重不堪的軀體跨過層層階梯,最終倒向還算柔軟的床鋪的我,後腦深處傳來陣陣鈍痛。頭痛欲裂的同時,過去所有短暫的記憶不由分說地重映,扭曲的人像、嘈雜的聲響、和雅的笑顏。
我伸手在半空劃過,想要觸及她的臉龐卻必然落空。這樣痛苦的失落,也許隻有在微醺後我才敢正視記憶裡你的麵龐。不知何時,清酒化作幾滴苦澀的淚水滑落,浸濕了脖頸和今夜。搖搖欲墜的淺眠中傳來樓梯吱呀響聲,旅館門口仿和風的紙燈籠被風掠過、發出空洞的聲響。
那天...青日被從樓梯口推落的時候,我忽略了一件事實。雖然隻有三個女生對話的聲音,但最後在雜物間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卻有四人。最後一人的腳步聲較為拖遝,同時也很隱秘。那是文學社的某位腿腳受傷、行動不便的男生。
十月左右的受傷...會是誰?
呼之欲出的名字隻在腦海浮現模糊不堪的印象,如鯁在喉卻偏偏無法立刻吐露。我從夢魘中驚醒,滿身潮濕。從窗簾縫隙灑落的月光在我身後投下倒影,恍若隔世。
我忘記了在此之後的過程,隻記得一路狂奔過後,我回到了木本町塵封已久的小小住處。
隨手擱置為數不多的行李,我拽出放置在床板下的收納箱。在午後塵土飛散微光裡我掀起盒蓋,輕撫獎狀、玩具、徽章...和殘存她味道的方格圍巾。
像是數年來的、極力遏製的思念與痛楚終於不堪承受...無法遏製的熱淚......我將頭埋在圍巾裡,就像多年前懷念決定拋棄並永遠離開我的父母時所做的那樣,隻能憑借這樣懷念...永遠離開我的你。
令我身心為之顫抖的計劃逐漸成形,在此之前...
我必須,普通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