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抬頭,看著甄衍,心中微微歎息。真是執著啊。
“‘彆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唐伯虎便看穿了嗎?這首詩作於他三十五歲,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三十五歲,正值壯年,未來可期,可是於唐伯虎而言,卻無未來可言……”六年前,唐伯虎是天下誰人不知的南京解元,六年後,他是科舉舞弊之人。一夜之間,他不能成了人人喊打的舞弊者,還不能繼續參加科考。
“武將最深的悲哀是一輩子不能再上戰場,一個讀書人最深的悲哀是一輩子不能再踏上科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武將有寶劍,讀書人有筆如刀。這是每一個讀書人最深的渴望,哪兒個男兒能拒絕權力,能夠拒絕在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連她自己都不知,在說到權力與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時唇邊所帶的不屑。也是,她一個民主、公平、正義、自由的現代人如何能夠理解封建社會的不平,如何能夠接受這種不平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如何,還不是一人治天下,生死全在一人手中。她越發的不屑,也越發的不齒,不覺中眼眸中也帶上了冷意。“唐伯虎能忘記自己當初挑燈苦讀時心中的野望嗎?沒有,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是無路可走,窮途末路,長歌當哭,這才是最深的絕望。所以本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唐寅,變成了風流才子唐伯虎,笑中帶淚的喊一聲‘彆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他並非看的穿,而是強迫自己去看穿而不能。”
甄衍看著她,沉默良久。許久之後才眼中閃著光亮,輕呼一聲,“妙!”
“不是妙,均是他詩中所言。”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具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年少時不懂唐寅詩,大了之後入了社會經曆了種種不公欺淩才算是懂得了這份絕望。他一個衣食無憂的少爺,無憂無仇,無須為生存而奔波,無須為了生活而忍氣受屈,無須打掉牙齒混血吞,又怎會理解這份絕望呢?
她咧了咧嘴,“少爺,若是問完了奴婢下去休息了。”也許要不了多久甄夫人就因為她的寶貝兒兒子來找她而找她茬了,還是抓緊睡一會兒吧。
甄衍看了一眼她,見她臉上帶著疲憊,眼下是烏青,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緩緩地點點頭。
她看著甄衍,帶著一絲祈求道,“今日之事,還請少爺不要對旁人言。”看著他緩緩點頭,她才笑了笑,行了一個禮,走進房間休息。他是讀書人,希望他能說話算話吧。
午膳時,甄嬛問甄衍,“哥哥,聽甄管家說你去找浣碧去了,你找她做什麼?”
甄衍淺淺一笑,“無事,不過是昨日在井邊見到她,見她一手提著一個水桶,腳步卻十分平穩,好奇她怎有如此力氣罷了。”
甄夫人夾了一塊雞肉給兒子,“粗使丫頭一個,力氣自然是大的很。”
甄嬛看著甄衍,“哥哥,浣碧是我的婢女,粗手粗腳的,做事不如流朱細致。”她看了流朱一眼,含笑道,“之前娘允諾了她同我一起讀書,可是她不是答不出便是胡亂答一通,惹得先生不快,還鬨了不少笑話呢?”
站在甄嬛身後的流朱似也想起了什麼,輕輕抬手掩唇而笑。甄嬛咯咯笑出聲,揚聲道,“流朱你說說浣碧是如何氣先生的?”
流朱上前一步,“先生說她榆木腦袋,連《絕句》都不會。她說她會,夫人,少爺,你們都想不到她是怎麼背的。”
在甄嬛授意以及鼓勵的眼神之下,流朱清了一下嗓子緩緩道,“她說,‘兩個黃鳥鳴羽木,一行白鳥上青天。窗含西山千秋雪,門白東吳萬裡舟’。”
甄嬛放下筷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就連甄夫人也忍不住掩唇而笑。甄衍眼神微閃,也跟著笑了幾聲。
“好了好了。”甄夫人喝了一口茶水,壓下笑意,“趕快吃飯吧,吃飯的時候笑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嗯。”甄嬛甜甜的應了一聲。
浣碧悄悄地走近廚房,輕輕搖醒靠在牆上打盹的嬤嬤。嬤嬤醒後,她拿出一個手帕,放於嬤嬤手中。“嬤嬤,這個送個你。”
嬤嬤她已經快五十了,這幾年腰腿越發的不好了,站一會兒就渾身酸疼不已。她一層層打開手帕,隻見裡麵是一根絨花發簪一根點翠發釵。粉色的桃花毛茸茸的,一層白一層紅,相間輝印,花蕊以珍珠點綴;點翠發釵為祥雲配平安玉環,金線扭絲而成,下垂甸子為一翠綠玉環,看著便知名貴。
“這是——”嬤嬤看著她。
浣碧微微一笑,“聽聞芸兒姐姐過幾日出嫁,女子出嫁,總不好寒酸了,我便做了些飾品贈予姐姐。”芸兒是嬤嬤的女兒,也是甄府的奴婢。不過她的運氣比較好,並非死契,早些年存夠了錢,便贖身離開了。
嬤嬤眼眸中閃過一絲感動,隨即又道,“這,這很貴吧。”
浣碧撲哧一笑,“金絲值些錢,其他的不值錢的。這點翠是我用麻雀的羽毛染色而成,平安扣與玉環是碎裂的琉璃磨成的。就是費些功夫。”
嬤嬤哽咽,“謝謝。”她這些日子正為女兒的嫁妝發愁。
浣碧緩緩搖搖頭,“不,是我要謝謝嬤嬤你,當日我被甄夫人責打,若非嬤嬤相護,細心照顧,隻怕我也活不到今日。”受人之人,湧泉相報。她並非心善,也並非知感恩。她隻是不願意欠旁人人情。三年前,她被鞭打,若非嬤嬤為她求情,若非嬤嬤細心照顧她許久,偷甄夫人與甄嬛的滋補品給她吃,也許她根本熬不過高燒。
嬤嬤將手帕重新包好,珍而重之的放入了懷中。看著她輕歎,“你呀,也不知哪裡得罪了夫人。”她拉著浣碧坐下,“在府中要稱她為夫人,不能她她她的叫。”
“知道了。”浣碧淺淺一笑,“嬤嬤你回房去休息吧,我守著廚房。”這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事多,不是半夜突然要洗澡便是突然要吃東西,難伺候的很,時時刻刻都得有人守著。
嬤嬤斟酌了一會兒點點頭,“我趁現在將這兩樣東西給芸兒送去,很快就回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