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回房的路上,氣氛格外地沉寂。
晨曦落在寬敞的石板路上,路旁鳴鳥啾喳,並行著的兩人影子挨得極近,卻若即若離,好似永遠都沒有交彙的時刻。
桑嵐在兩人獨處時,為免多說多錯,從來都是秉持著能不言則不言、能少言則少言的原則,因而在察覺到謝流庭的心情不算太好之後,桑嵐便也隻揣著手,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後。
這段路不長,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眼見男人沒有一同進入的意思,桑嵐低聲告郭立,便抬手想要關上房門。
房門緩緩闔上,男人沉肅的麵容也即將消失在眼前。桑嵐正欲鬆一口氣時,門外卻突然探入一隻素白的手掌。
他一驚,連忙眼疾手快地撐住門,將那道門縫打開了些。
“……王爺還有事?”
“方才。”謝流庭頓了頓,眉眼中隱約透出些沉鬱之色,但似乎並非是對著他的。
“是孤語氣不好。”
“王妃莫要介意,孤……”
男人垂眸,發出一聲低歎。
“孤往後不會了。”
桑嵐臉上露出些意外的神情,這人說的話其實不重,而且再怎麼說也是個地位尊崇的王爺,完全沒有必要這般低聲下氣地同他道歉。
他輕輕搖了搖頭:“沒關係,我並不在意,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聞言,男人臉色並沒有好轉,他的目光在桑嵐的臉頰停頓片刻,繼而緩緩抿直了薄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張口時,卻隻道出一聲輕歎。
“今早進宮辛苦,王妃定是累了,休息吧。”
“王爺慢走。”
桑嵐環袖掬了一禮,這一次,他站在門口,目送著謝流庭走出院門後才緩緩後退闔上了房門。
而謝流庭在離開桑嵐的寢院後,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獨自站在院牆之外,半倚著牆,難得任憑思緒肆意紛飛。
他的小獅子……實在是太敏銳太小心。
好不容易讓對方放鬆些警惕,但是經過這麼一次風吹草動,對方才探出來一點的爪子恐怕又要收回去了。
但是——
謝流庭抬手撫上心口,那裡像是被沉重的沼澤所包裹,分明沒有任何病痛的折磨,卻莫名地讓他喘不過氣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交織著沉悶的酸澀以及歡欣的喜悅的情感,自桑嵐到來的那一天就無聲而緩慢地席卷了他。
他隱隱能夠察覺到,如若他繼續放縱這種感情發展下去,恐怕會迎來不可挽回的後果。
或許,最終被淹沒在那其中也說不定。
*
夏暑匆匆降臨,池塘裡的遊魚似乎失去了往日裡的活力,一整日都沉在池底不理人。
而桑嵐雖不懼寒,卻相當怕熱。
大晟地處中原,雖領土遼闊,但皇城所在卻不若漠北那般不時會有八方迭起的風湧來,因而極易催生出悶熱之感。
唯一的解暑方式除了偶爾吹起的涼風以及降雨,便是取冰放於室內製冷。
自從暑日到來之後,淩釋每日都會派人前去彧王府府窖取冰,再遣人一日數次地送到桑嵐的寢院中。
因此,桑嵐平日無事時竟是連院門也不想出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屋內,無聊時看看話本,或是聽灼華講講從王府下人那聽來的八卦。
“哐啷。”
冰塊被攪動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桑嵐的視線從手裡端著的酸梅湯轉移到一旁放置著的冰鑒上。
那裡麵裝著的冰是剛剛換過的,而上一塊冰被取出時才融了近三分之二。
——這麼用冰,怎麼說都有些過於奢侈了。
桑嵐曾在漠北時就聽聞冰塊在大晟屬於稀罕之物,雖然每位王爺都有隸屬於自己王府的府窖,但其中藏冰量亦有一定的限額。
然而這些時日來他院中冰塊的用量,都快抵得上整個王府的用冰量了。
出於某種不知名的預感,桑嵐讓灼清去詢問了淩釋,而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心生複雜。
據淩釋所言,由於彧王體寒,往年彧王府並不怎麼用冰,是以謝流庭往年都會自請將王府的份例歸入宮中,是今年未免王妃暑熱難受,才特意向炆帝請示恢複了用冰的份額。
據說炆帝不僅欣然應允,甚至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還特意為彧王府多撥了些額外的用量。
灼清回報這事時滿臉的欲言又止,連帶著桑嵐也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他忽地發覺,雖然一直抱著同對方劃清界限保持距離的想法,但實際上,自打來到王府之後,他就一直在受到某個男人的照拂。
對方的關照實在是無微不至,甚至遠超他所能想到的範疇。
偏生每次都能做到讓他拒絕不了。
就算是之前特意說生分的話,也像是被謝流庭所刻意忽視了一般。
而那日分彆之後,不知這人又做了些什麼,皇後再也沒有召他入宮,也並未派人來向他追問納妾一事,而這件事似乎也被所有人而刻意忽略,就這樣不了了之。
——究竟為什麼要為他做這些事。
說是做戲也絕不可能,平心而論,若是他與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成親,至多能做到與對方相敬如賓,儘到應儘的責任,斷不能如謝流庭這般大事小事都為他思慮周到,恍若他們彼此之間不是迫於壓力成婚的陌生人,而是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桑嵐連忙搖了搖頭,將腦海中的思緒甩了出去。
——這什麼見鬼的想法,怕不是被熱昏了頭。
他抬手招來一旁候著的灼清,讓他去向淩釋說清楚不必再如此派人鋪張浪費地往他這送冰。
然而良久後等來的回複卻是不出意料的婉拒。
“淩總管的原話是——這是王爺的囑咐,小人不敢隨意更改。況且……”灼清頓了頓,才複說道:“王爺願意關照王妃,小人樂見其成,還望王妃莫要拒絕,辜負了王爺的一片心意。”
桑嵐一愣,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輕輕歎了口氣:“罷了,我自己去找他說。”
說著,就想要起身。
這裡的“他”指的是誰,灼清心裡清楚,見此,她連忙微微屈身拂手攔了一下桑嵐的動作,低聲道:“殿下,淩總管還特意囑咐,彧王殿下今日忙於公務……可能無法接待您。”
桑嵐一頓。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恰當,但是出於某種直覺,他能隱約感覺到——謝流庭在刻意地躲他。
而他之所以能夠察覺,皆因自那日分彆之後數日,兩人雖同處王府之中,但卻從未再次碰過麵。先前縱使是不常主動交往,但偶爾也會在廊上或是庭院中碰麵,碰見時也會交談兩句。
但這段時日,卻是連偶遇都不曾有過了。
而淩釋此言,分明就是有人提前囑咐好的。
近日局勢平穩,也不曾聽聞朝堂有什麼要事,怎的這人反倒表現得要比往常忙碌許多。
“罷了。”
桑嵐坐回原位,捧起先前放在一旁的話本繼續讀起來。
*
王府庭院中,夏花悄然盛放,清風長送,月色寂寥。
白日裡天氣太熱,也唯有在夜晚時,桑嵐願意踏出院門出來走走。
趁著無人,桑嵐拾了顆細小的石子,半蹲著輕巧地一甩手就往眼前的荷花池裡拋去。
夜半子時,院中沒有點燈,但桑嵐視力極佳,他著眼看去——
石子破開平靜的水麵,飛快地彈跳著掠出一道平直的長線,最後撞上了池壁,“咚”地一聲墜入了池底。
“還好。”桑嵐完全蹲下身子,抬眸望向遠處,低聲自言自語:“看來技術還沒退步。”
“就是可惜,池子太小了。”
少年的聲音很輕,漸漸淹沒在夜色中。
星光灑落,微風撩起少年垂落在胸前的發,像是有仙人附在他耳畔為他講述著不為人知的隱秘。
蹲著吹了會兒夜風,桑嵐看著池中隨風搖曳的半開紅荷,被壓抑了許久的好動心一點點地從黑夜中伸出觸角。
這麼晚了,而且他就偷采一支,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吧?
桑嵐一麵思索著,一麵順從心意向著最近處的一支已經染上了頹意的荷花伸出了手。
“哢嚓。”
花取到手,大抵是因為這是彆人的地盤,桑嵐難得生出了些做賊心虛之感。
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久違的、一點點屬於少年人肆意的快樂。
正打算攜花站起身,一轉頭,卻對上了一雙多日未見的深邃眼眸。
幽暗、沉靜,像是潛伏在黑暗中悄然睜眼的猛獸。
桑嵐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忘了他正踩在池塘的邊緣,下意識地向後退去,卻一腳踏空,身體止不住地後仰。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在踩空的同時就反應過來,急急運起輕功,踩空的足跟正欲往水麵借力一點——
謝流庭卻反應比他更快。
男人驟然俯身下來,手臂橫過他的腰線,緊接著牢牢圈住他的腰身,毫不費力地將他往岸上的方向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