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大晟的第三個月,桑嵐終於收到了一封來自漠北的信件。
此前因著路途遙遠且並無緊急必要之事,因而漠北王夫婦從未給他傳來過書信。
而來自王室的信件向來屬於相當隱秘的信息,素來不假手於人,是以自桑嵐來到大晟之後,這件事就委任給了從風來負責。
隻是根據漠北王定下的規矩,從風從影先前在漠北時就已經習慣了隱在暗處生活,此次來到漠北依舊延續了從前的習慣,若非他身處險境,絕不會輕易現身,是以他們幾人之間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好好地見過一麵了。
接收到了來自漠北的信鴿的這件事,從風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告知了桑嵐。
因此,當從風拿著信件邁入院門時,早就守在院子中的四個人便直刷刷地將目光望向了他。
“……”
“哎呀呀。”劍眉星目的男子揚眉一笑,“這就是所謂的‘萬眾矚目’的感覺嗎,我還是第一次體驗到呢,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少說廢話,快點把殿下的信拿過來。”灼清柳眉一豎,頗有些不耐煩地嗔他:“快點!”
他們幾人都是自小關係極好的朋友,所以說起話來慣常也並不講究那些拘謹的客套。
而灼清往日裡一向沉穩持重,也就隻有在麵對從風時會顯露出些不一樣的麵貌來。
“好好好,著什麼急啊。”
從風輕輕用食指撓了撓頰側,幾個大跨步來到桑嵐麵前,恭恭敬敬地將手中那個約一指粗細的竹筒拱手遞到他眼前。
“殿下,請看。”
“多謝。”他頓了頓,看了眼眼前的從風,對這人這幅難得恭謹的模樣感到有些驚訝,隨後低聲道:“辛苦了。”
“不辛苦!”剛剛還端得一副嚴謹有禮的人猛地一下直起身來,佯裝正經地一錘胸口:“為殿下辦事是屬下的榮——”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從影一個冷酷的手刀劈在頭頂,痛得齜牙咧嘴不得不正經了些。
什麼成熟正經,看來都是他想多了。
桑嵐歎了口氣緩緩收回視線,目光落在手裡那個不大的竹筒上,他輕輕一擰竹筒的頂端,從中小心地拿出一個一絲不苟的紙卷。
桑嵐將那截信紙緩慢地展開,兩隻手撚著放在陽光下仔細地端看。
幾乎是在打開竹筒的同時,旁側一直絮絮叨叨的四人都不約而同地靜下聲來,屏氣將目光落在桑嵐麵上,試圖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些什麼來。
寫信來的人是漠北的王、他的父親。
因為以防信件在途中被人截斷,很多事情不能在信中詳說,而漠北王也在信中將他與阿姊的身份對調,以“女兒”的身份稱呼他。
一字不落地看完信件,桑嵐舒了口氣抬起頭,迎著眼前幾個人又是緊張又是期待的目光,輕輕地展開一個明媚的笑。
“太好了——父王傳來消息,說是阿姊已經蘇醒了。”
話音剛落,在場的四人皆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這真是最好的消息。”灼清一邊慶幸一邊又麵露感慨,“公主殿下能夠平安無事便好。”
“是啊。”
收到來自漠北的信件,是桑嵐時隔多日為數不多能夠感到開心的事。
“如此一來,殿下也能放下心來了。”
“嗯。”
“說起來,殿下不想給陛下寫封回信麼。”灼華眨了眨眼睛,“離開漠北這麼久,說不定陛下與王後也思念殿下了呢。”
這話本身並無問題,隻是她話剛說完,身側的灼清就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讓她止住了話音。
桑嵐輕輕撚了撚手中的信紙,接著將之嚴整地折疊起來,身側靜立著的從影適時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動作利落地將其點燃。
火苗抵上紙張的一角,火焰從邊角逐漸鋪開,不稍片刻便將那一片小小的紙張給燃儘。
煙灰揚起,留在幾人眼前的唯餘一陣嫋嫋的輕煙。
“我自然是想的。”桑嵐悠悠歎了口氣,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魚池裡,“但是單這一次的冒犯就已經足夠,再多一次,怕是就要踩過他人的底線了。”
“殿下指的是?”
桑嵐搖了搖頭,並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微微擰了擰眉,轉而提出了一個疑問:“難道你們都以為,父王的信鴿真的可以隨意進出這座王府嗎?”
他所在的地方是大晟,這片土地上的水隻會比漠北更深,莫說皇室子弟,就是尋常的貴族,誰家中沒有幾件隱秘?就憑此,設在府中的暗衛和機關斷不會少。
若是沒有謝流庭的許可,或許這隻信鴿都不會有進入王府的機會。
再怎麼說也是個王爺,雖說因著身體的緣故與皇位無緣,在平日裡的相處中這人亦看起來溫和無害,但桑嵐還是敏銳地從先前與謝流庭的接觸中察覺到了些什麼。
或者說,他感受到的這些東西,一半是出於直覺,另一半,是這人根本從未想要隱瞞他,或者說,正是對方在一步步地引導著他去發現。
對方這麼做的目的桑嵐尚未清楚,但他能夠依稀意識到——
這位彧王,或許並不如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那般純良,想必應當也是位頗有手段的人。
其實,若真說起來,生在皇家的人,哪有簡單的呢?
“莫非……”灼清略帶思索地開口。
“嗯。”
桑嵐收起竹筒,正欲說此事告一段落讓他們不必再想時,緊閉的院門外傳來一陣規律的敲門聲。
他示意離得最近的從風去開門,待人踏入後,竟發現進來的人有些眼熟。
來人是尋常侍奉在謝流庭身邊的近侍,桑嵐記得,是叫淩九。
淩九恭敬地行了個禮,見四周有陌生人也並未亂看,隻環手弓腰低聲道:“殿下,彧王殿下有請。”
桑嵐一頓,目光在淩九麵上輕輕一瞥,見這人麵色板正看不出什麼後,試探著開口:
“可具體說了是何事?”
“並無。”淩九緩聲,“殿下隻說,與書信有關。”
桑嵐唇一抿,落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但麵上仍舊不動聲色。
“知道了,請轉告殿下讓他稍等,我隨後便去。”
“是。”
待到淩九離開,一旁的幾人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桑嵐,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沉寂了片刻後,最後還是灼華猶豫著開口:“殿下,彧王他不會是……”
桑嵐沒回答,隻搖了搖頭。
時間卡的正好,難免不是為了信鴿的事來。
但其實他莫名有種預感——這人應當並不是來找他興師問罪的才對。
*
桑嵐來到茶室門前的時候,走路時並沒有發出聲音,而側對著的門垂頭斟茶的人像是早有預感,迎著光線抬起頭來。
光線模糊了對方眼底的神色,叫桑嵐有些摸不準對方現在的心情如何。
與上次正對著坐不同,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掌平展開來,對著他的身側的位置溫聲示意:“坐。”
許是心虛,桑嵐順著謝流庭的指示坐在他的身側。
見他表現出明顯帶著目的性的乖順,謝流庭沒說什麼,眸底卻隱約勾勒出一點柔和的笑意。
當桑嵐撫平裙擺,姿態端正地跪坐在蒲團上後,才發現麵前的茶杯已經斟上了茶水,他用指沿輕輕一碰,不溫不涼,正是適口的溫度,很顯然是算好了時間的。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尚且不知道對方目的如何,桑嵐打算先裝裝傻。
見此,謝流庭眼底笑意更深,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桑嵐眼前的茶水,溫聲道:“此事不急。天熱,王妃先用些茶水。”
見這人不緊不慢的模樣,桑嵐一時之間摸不準對方到底有沒有生氣,隻能端起眼前的茶水細細啜飲起來。
茶香撲鼻,茶水清甜,很好地緩解了暑夏的燥熱。
等他放下茶杯,謝流庭又抬手點了點眼前擺放著的一小盤精致的點心,“這是前幾日飲月樓研發出的新品,近日已成坊間盛行的解暑佳品,很得貴女的喜愛,王妃不妨一試。”
飲月樓,據說是京城中可排得上前三名的茶樓,真正的樓主身份不明,但如今的店主極善經營,店中點心每日皆是限量限購,縱使如此,前來購買者依舊絡繹不絕,其中往來多數皆是達官貴人家的丫鬟侍從。
有不少人皆以能在請客時用上飲月樓的點心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征。
桑嵐早前就有點心動,但因著排隊人多又麻煩,於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打量了一番碟中幾塊造型彆致的糕點,從中挑選後掂起一塊桃花模樣的軟糕,糕體觸手軟糯冰涼,咬下一口,內裡綿軟清甜,像冰絲一般觸及舌尖便滑入喉間。
“好吃。”
又涼快又不會甜得過分,確實好吃。
桑嵐不覺眼睛亮了幾分。
“王妃喜歡就好。”
謝流庭將他的反應收入眼中,置於袖中的指尖無意識撚了撚,隨後溫言笑道:“聽說近段日子王妃胃口不大好,往後孤讓飲月樓的廚子多做些此類甜品送來。”
“——隻是不宜吃多了,免得著涼,又或者少用了正餐。”
桑嵐被他這副囑咐幼子的口吻哽到,耳廓慢吞吞地飛上一抹紅霞。
——這種話,也隻有他阿母在他幼時儘吃點心不願吃飯的時候說過,他現今都是多大的人了!
“……我知道。”忽地,他又想起什麼,抬起頭道:“桑嵐謝過殿下好意,然據說飲月樓的餐品都相當難買,隻這一次便夠了,殿下不必次次都如此費心。”
這種費時又費力隻為了一次口福的事,怎麼想都不太值得。
然而男人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狹長的鳳眸微微眯起,側頭看向他,眼底的神色溫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
“無妨,飲月樓是孤名下的產業,不至於連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況且——”
在桑嵐未來得及反應之時,麵前的男人已經俯下身來,一手撐在他的身後,一隻手支著他的下顎,拇指指腹輕輕拭過他的唇畔。
“哪怕停了飲月樓的生意,也當以孤的王妃為先。”
謝流庭這話說得又霸道又隱隱有些露骨,完全不似他平日裡表現出的形象那般持重,恍若是某種曖昧的試探。
距離太近,那次雨夜中氤氳出的草藥香又從鼻尖傳來,隻是這次沒有了濕漉漉的潮意,反倒有股陽光曬過後的暖融氣味。
眼前的黑眸像是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泊,湖麵波瀾不驚,但輕輕一晃,又仿佛有什麼情緒隱現在其中。
桑嵐一愣,像是從那雙眸子中看出了些什麼,又好似沒有。
但唇畔的涼意太過明顯,他下意識輕輕一抿唇就碰到了這人的指腹。
!!!
桑嵐瞬間顧不得什麼禮儀,兩手支撐著飛快向後撤身,一邊轉過頭,欲蓋彌彰地轉移話題,“不、不說這個——殿下找我究竟所為何事?”
因為太著急,他說話時甚至差點咬到舌頭。
說起來,分明是這人找他來的,來了之後又東拉西扯,反倒還要他來提醒正事。
看來還是太快了。
謝流庭看著眼前人的反應,在其不察時沉沉笑了笑,繼而慢條斯理地坐回原位,理了理衣袖才道:“孤知道王妃收到了來自漠北的信,是以特意找來王妃想要說說此事。”
隻一言,便叫方才的所有的曖昧煙消雲散。
提到正事,桑嵐便立馬忘了剛才發生的事,見他如此直白地說明,他便也不再裝傻,他沒再坐回原位,而是就著後撤的位置擺正了坐姿,麵向著謝流庭問:“確有此事,殿下可是要因此懲罰於我?”
謝流庭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著原本隻有半臂現在卻隔了兩三個身形的距離,眉心微微一動。
他這樣的表情卻引起了桑嵐的誤會,他以為謝流庭是對這事不滿,於是低聲解釋道:“雖是父王傳來的信件,但其中並無任何對大晟不利之事,僅是一些家常話,若殿下不信,想要懲罰,桑嵐也絕無怨言。”
他端測以謝流庭的品行,應當還未看過信中的內容,不過他說的也並不是假話,因此也並不心虛。
況且他一個外嫁的公主,在這並無任何勢力與依傍,就算真的想要做些什麼也並不可能。
“……”
良久,謝流庭垂眸道出一聲輕歎。
“孤並無此意。”
“孤喚你來,不過是想到王妃離開漠北約有三月,應當相當思念故鄉的境況,是以想要詢問王妃——可是想要給漠北王回信?”
不等桑嵐接話,謝流庭便接著道:“若王妃需要,孤會遣人護送王妃的信鴿——當然,皆是可信之人,王妃可不必擔心信件內容會不慎傳出。”
——這是默許他傳信的意思了。
他的話說完,卻見桑嵐最先露出的反應並非驚喜而是憂慮。
桑嵐眉頭一擰,看著眼前一臉平靜的人,疑惑:“可是這樣,若是讓人知道了,不怕旁人說殿下閒話嗎?”
他到底是漠北人,讓人知道堂堂皇子妃平常與漠北方麵還有溝通,恐怕會憑白惹人生疑,說不定還會被人大作文章,扣上頂私通外族的帽子。
而這人不僅讓他寫信,還讓他使用自己的而非王府的信鴿,估計是擔心他的父王瞧見不會相信。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心細如此……
“尋常女子嫁到夫家後都能定期回娘家去探望,王妃離家路遠,雖不能常去探望,但寫信聊以慰藉自然是可以的。”
謝流庭語調平緩,看似並沒有將那些可能的後果放在心上。
“既然是尋常之事,孤又何懼他人道說閒話?”
當然,他亦不會給任何人說這些話的機會。
隻是這些,謝流庭不會同桑嵐說罷了。
“喂,謝流庭。”桑嵐偏過頭,他少見地沒有用上敬稱,而是直接叫了男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若是……”
若是我彆有異心,那你豈不是就要被我生生利用了。
“嗯?”
謝流庭溫潤一笑,不著痕跡地錯開話題:“說起來,這是王妃第一次叫孤的名字。”
“很好聽,以後也這樣稱孤罷。”
他倒沒說謊,小獅子壓著聲音低低叫他名字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
剛剛在心底生出的一點點感動被這人一言弄得不上不下,桑嵐轉過頭,有些無言以對:“那怎麼可以。”
“但是不管怎麼說,今日之事,桑嵐多謝王爺。”
“無妨。孤說了,王妃不必同孤言謝。”
謝流庭眯眼一笑。
很好,至少漸漸的,他的小王妃不再會提要給他什麼回禮了。
眼見最初那時有些莫名讓人心跳的氛圍有重返的趨勢,桑嵐連忙垂下頭俯身行了一禮。
“事已道完,若殿下再無他事,那麼桑嵐告退。”說著便直起身想要離開。
“王妃留步。”
沒等他完全起身,謝流庭便伸出一隻素白的手掌,力道很輕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王妃可否……再陪孤一會兒?”男人垂下眼睫,深邃的眉眼間恍若落雪般染上了一點點清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