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孤母妃的忌日,孤……想同王妃多說些話。”
聞言,桑嵐一愣,接著緩緩坐了下來,甚至不自覺地靠近了謝流庭一些。
“抱歉,我、我不知道。”
桑嵐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流庭的手腕,
他現在,該說什麼呢?說節哀?可是嘉貴妃已經去世了太多年。
雖然麵上不顯,但是桑嵐在急促地思考時眼睫會不自覺地輕顫,像是一隻慌不擇路的小鹿。
他的反應很好地取悅了謝流庭,男人被長睫所遮掩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王妃無須在意。孤隻是太多年沒想起母妃,想同人聊些與她相關的事。”
“……好。”
*
燦爛得仿佛要將整片天空所染紅的霞光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緩慢地籠罩了大地,娓娓的敘述聲在茶香嫋嫋的室內緩緩升起。
“其實,雖然說要同王妃說些與母妃有關的事,但實際上,時隔太久,孤連她的音容都已經不甚記得了。”
謝流庭單手替桑嵐溫了盞茶,接著用略帶回憶的口吻說道:“孤隻隱約記得,母親是位相當溫柔的人,縱使為平民百姓出身,卻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孤自小從她身上學到了很多,無論是品行,或是其他。”
桑嵐聽到這,倒是在心中無聲地點了點頭。
想起先前見到炆帝的幾麵,桑嵐猜測謝流庭或許生得會更神似他的母妃。又加之這個男人沉穩的性格以及遠超常人的情智,除去往後的成長之外,或許還有最初源於與自己親近之人的影響。
況且,他隱約聽人提起過,嘉貴妃生前頗受炆帝寵愛,自進宮以來便榮寵不斷,從未有過失寵之時。
而她逝後,所有相關於她的事都成了宮中秘聞,炆帝親自下旨,不允許有人私自提起貴妃的名字以及相關事宜。
她成了帝王的隱痛,自此以後,炆帝再未如此疼寵過一位後宮女子。
而這個生前芳華絕代的女人,死後卻成了這枯骨築起的高牆間的一道禁忌。
桑嵐無聲地在心底歎了口氣,搭在謝流庭手背上的手微微緊了緊。
“看得出來,嘉貴妃娘娘應當是一位很好的女子。”
謝流庭含笑看了眼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的桑嵐一眼,隨後輕聲說道:“話雖如此——王妃可知有個詞語叫做‘天妒紅顏’?”
“怎……”桑嵐一時之間並沒有反應過來對方的話頭怎麼轉到了這,但他忽地想起一件事——
嘉貴妃逝世時,當時的五皇子謝流庭,年僅六歲而已。
下一刻,男人沉潤的嗓音響在耳畔。
“孤清晰地記得一件事——孤的母妃,死於皇後之手。”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即將襲來的、極深極沉的夜色,安靜得如同絮語,但是從他口中的話,卻如同平底一聲驚雷,讓桑嵐的心猛地一跳。
他呼吸急促了些許,望進眼前人那雙被濃墨所浸染的眼眸,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聲音因為一時的發緊而帶上了啞意。
“王爺……這事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並無。”謝流庭輕緩地搖了搖頭。
“那便好。”桑嵐鬆了口氣。
對於桑嵐的反應,謝流庭麵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意外,在明白緣由之後,心下又止不住地生出些柔軟。
他原以為,小獅子會問他一些諸如“你如何確定是皇後做的”這般的話。
但是沒有。
桑嵐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他。
甚至沒有追問整件事發生的經過。
謝流庭緩緩地、悶聲笑了起來,那雙素來漆深的眼眸裡,仿佛被門外的霞光所渲染,染上了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光亮。
“王妃怎的如此直接便信了?不擔心孤此言是在蒙騙你麼?”
“事關至親,桑嵐不認為王爺會將之兒戲,又蒙騙於我。”桑嵐正色道:“若王爺真是這般人,我也不會在這裡聽王爺說起往事。”
謝流庭聽著,心中一動。
於黑暗中行走如他,似乎真的遇見了一個再光明不過的人。
他的王妃,想必一直在充滿愛意的環境裡長大。漠北王夫婦將他培養得很好,讓他擁有勇氣、智慧、以及麵對強敵時的力量,同時又不失愛心、責任與應有的同情。
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
這樣的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落在他的手裡。
桑嵐不知道謝流庭心中在想些什麼,他仍沉浸在謝流庭方才說出的話中沒有回神。
他發現,他忽然有些無法想象眼前這個成熟穩重的人,是經曆了如何的磨礪,才沉澱成了眼前這幅不動如山的樣子。
當時不過一個六歲的孩子,母親在時曾經那麼受寵,而嘉貴妃的母家又並不如皇後那般有所依傍,就算是帝王的偏心也會招來後宮中更多人的嫉恨,更何況那時的帝王恐怕憂心更甚,又怎可能顧得上他——在這樣的境況下,這人是如何熬過,又一點點長大的呢?
桑嵐並不清楚,他的父母琴瑟和諧,漠北王更是頂著壓力宣告了終身隻娶王後一人,所以他從未體驗過後宮的爭鬥。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懂。
古往今來,所謂帝王的後宮,不過是一塊埋葬了無數鮮花的墳地,那裡的路,既崎嶇又幽深。
桑嵐猜測著,當時的謝流庭,恐怕也是拖著病體,在這條路上獨自前行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長成了如今的模樣。
謝流庭光看表情就能猜到桑嵐在想些什麼,他剛想勸勸小獅子彆太憂心,免得身上的鬃毛都不夠璀璨漂亮了,然而——
“王爺。”桑嵐忽然出聲,卻問了個與當前所說的事完全無關的問題,“我可以問問,嘉貴妃在幼年時,都是如何稱呼您嗎?”
他的問題提得突兀,就算是謝流庭也有些不明覺厲,但仍舊回答道:“懷策。”
“懷策?”
“嗯。”謝流庭反手握住桑嵐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懷策是孤的字,亦是母親為孤取的字。”
“原來如此。”
桑嵐點點頭,接著,他抽開謝流庭的手,在男人愣神看過來的同時直起上身,向謝流庭的方向膝行了兩步。
“王爺,請恕桑嵐冒犯了。”
清亮又溫柔的嗓音悠悠傳來。
謝流庭抬眼,卻隻見眼前被一層陰影所覆蓋,緊接著,鼻尖便蹭上了一層柔軟的布料。
“少女”身上溫暖的馨香源源不斷地縈繞在鼻尖,讓謝流庭久違地放鬆了心神。
桑嵐就著跪立著的姿勢,微微張開手臂環住了謝流庭,他笨拙地抬起手,搭在男人的背後小心地一拍一拍,嘴裡還低聲哄道。
“沒事的、沒事的。”
“過去的日子裡,辛苦你了。”
“我們懷策,現在已經好好長大,在往後的日子裡,一定也會平安的,對嗎?”
桑嵐輕柔的言語緩緩地環繞在耳畔,比此時天際的雲霞要更加溫暖,又恍若一陣飄渺的清風,溫柔的同時又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嗯。”
男人沉聲應了,順勢往桑嵐的懷裡不著痕跡地靠了靠。
謝流庭埋在桑嵐被衣料所包裹的柔軟小腹,那雙黑沉鳳眼中盛著的笑意多得幾乎要流溢出來。
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在桑嵐環抱住他的同時,就已經不輕不重地用不會引人察覺的力道環住了桑嵐的柔韌的腰肢。
怎麼辦,他說這些原本是報了點博取同情的心思在的,因為他的小獅子實在是太過於懵懂,而且事情已經發生,他並非是沉湎於過去而無法自拔的人。
懦弱者墮落於過去的傷痛中無法掙脫離開,而他將裹挾著仇恨與野心向前走去。
可是,桑嵐表現的這麼認真,真的——
謝流庭側過臉頰,將人朝自己的方向攬緊了些,又借此掩蓋住眸中過盛的光亮。
怎麼辦,他的小獅子,實在是太可愛了。
這麼好的人,既然已經屬於他,那就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既要博得桑嵐的同情,亦要將自己的真麵目一點點展現給他,哪怕他的小獅子已經足夠聰慧,已經能夠隱約察覺得到,他並不如表麵上那般良善。
遇上桑嵐之後,對於未來從來都是有條不紊地規劃著前進的人忽地生出了一點不確定的期待。
他抱著一絲微薄的希冀,同時又在心中為這種可能的實現而心生無限的歡喜,他希望——桑嵐在未來的某日能夠喜歡上他,哪怕僅有一點,能夠喜歡撥開外殼後滿是黑暗的全然的他,而非謊言所堆砌出的虛假的麵貌。
他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
溫馨的時刻並沒有持續多久,桑嵐很快就鬆開了謝流庭。
他重新坐回原位時,裸露在外的蜜色的肌膚上非常顯眼地透著一層春桃似的粉,襯得他宛若雲霞間掉落的仙子。
——他並不擅長安慰人,今日做到這樣,其實已經是他的極限。
謝流庭等他慢慢地褪下羞意,躲閃著目光望過來的時候,才緩緩開口道:“看見王妃,又令孤想起一件有關母妃的事。”
“嗯?”
“母妃曾經說過,她很想去一次漠北,看看那裡的草怎麼長、鷹怎麼飛,流水是怎樣潺潺,而那裡的人……又是怎樣歡笑。”
“孤未曾去過漠北,但孤相信,王妃的故鄉一定相當漂亮,對麼?”
這一次,輪到桑嵐沒有回答他。
沉默半晌,桑嵐抬起頭,直直地對上謝流庭的眼,他的神色認真,眸中光輝四溢,語調卻低沉得像是在講述一個古老又神秘的故事。
“謝流庭。”他說。
“你知道嗎,在我們草原,有一種名叫塔格裡的花。”
“它隻會在深冬時節開放,透過凝結的冰、厚重的雪,一點點地向上生長,又在最寒冷的日子裡開出花來,它們的花梗很硬,花瓣像是最細的雪。最後,當一陣很強大很強大的寒風吹來的時候,那些花瓣便會一點點飛舞起來,衝上很遠的天邊。”
“隔著很遠的距離,從一個方向飛起,又自另一個方向降下,它們的行蹤毫無規律,因此被漠北的子民稱為‘自由的使者’。”
“但這些都不是我想同你說的。”桑嵐頓了頓,他有些口乾,卻並未打算喝水,而是繼續用那種沉緩而溫柔的語調繼續說道。
“在我們那裡,人們會把失去的人比作塔格裡花,他們認為,親人的靈魂會在下一次花開的時候到來,隨著漠北的風晃遍一整個草原,看儘所有的景色,最後又回到他們的身邊。”
“你說。”
桑嵐的聲音因為說了太多的話而變得有些沙啞,但他抬手婉拒了謝流庭遞過來的茶盞,一雙眼睛明亮如炬。
“你說,嘉貴妃她,是不是早就已經去到了她所向往的草原,在那裡遊玩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等到你去到那裡的時候,也會降落在你身邊,歡迎你的到來?”
“對了。”說到這裡,他展顏微微一笑,“聽聞我剛離開漠北的時候,塔格裡花就已經開過了一次——分明不是花開的時節。”
“那會不會是——我已經提前為你,見過了你的母親呢?”
他話音剛落,腰間便傳來一股大力,下一瞬便被人用力地擁入了懷中。
埋在謝流庭的懷中,聞著鼻尖傳來的清苦的草藥香氣,桑嵐微微一愣,但隻頓了片刻,便輕輕抬起手環住了這人的脊背。
“孤……”
謝流庭張了張口,卻莫名地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是感動的,自母親逝世以來,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聽過諸如此類的安慰的話了。但比起感動,讓他更加無法抑製住心緒的是眼前這個人。
縱使並非出於情愛,可是眼前這個人,他的話語、他的眼神,他的真心誠意、他發自於心底的柔軟,讓謝流庭實在是有些無法壓抑住即將溢出心底的喜愛。
謝流庭生怕擁抱的動作再晚一點,他就要忍不住去親吻眼前這個人。
他忽然唾棄起自己的無恥,他為了引得心上人側目的示弱,何德何能能夠換來對方如此真心真意的相待?
桑嵐被人用力抱著,隻以為對方是不想自己看到他露出脆弱的一麵,便努力放鬆下來,任由人抱著。
他試探著抬起搭在男人背後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過了許久,或許是氣氛太好,一些話便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如果有機會的話,殿下同我一起回漠北看看吧。”
話說出口,兩個人俱是一愣。
“好啊。”
謝流庭應。
被詢問的人應得很快。
反倒是說出這個提議的桑嵐沉默地住了嘴。
互相擁抱著的兩人,一個人說著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實現的安慰,而另一個人卻暗自將之放在了心裡,慎之又慎地當了真。
在來到大晟之前,桑嵐就不止一次地驚醒過自己,萬不可與人產生過多的牽扯,縱使產生了一絲絲的羈絆,也要不著痕跡地小心斬斷它,因此,他一點多餘的情感也不能產生、一點多餘的人情也不能欠下。
所以,他先前才那麼緊要地想同謝流庭撇開關係。
可是,他方才做了什麼呢?
他以一個虛假的身份,麵對著一個不可能長久陪伴的人,許下了一個或許永遠無法實現的承諾。
意識到這一點,桑嵐忽地用了些力,悄聲推開了環抱著自己的人。
而謝流庭也並沒有過多地糾纏,順著力道就放開了他。
“王妃怎麼了?”
“沒事。”
桑嵐偏開臉頰,無聲地吐了口氣。
他忽地生出了一些害怕與不確定,但他並不知道這些情緒的來源是什麼地方。
他以為這隻是因著自己方才的鬆動。
但是,其實連桑嵐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安慰謝流庭時說的是願他平安——經過了這段時日,其實他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盼望著謝流庭死了。
相對無言,最終是謝流庭含著笑意緩聲開口。
彼時已日暮西山,天際已經隱隱可以窺見黑夜的影子。
男人語調和緩,像是即將到來的幽夜的低語。
“先前,孤已經告訴了王妃孤的字。”
“那麼現在,孤可以知道——王妃的乳名嗎?”
桑嵐一頓,但還是輕聲答道——
“塔塔,母妃為我取的小名,是出自於我先前同你說過的塔格裡花。”
“好,塔塔。”
孤的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