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他慢慢說著,直起身子,好像現在才從夢裡醒來,“這當然也是一樁生意。”
於是少年拿走了他的枇杷,送到東方曜的麵前。
東方曜這會兒還在那仇富著呢,眨眼就看見小孩兒跑來分自己枇杷。
……天哪!這孩子沒有白養!
男子高中生感動地止住了腹誹!
即使框框少年的行為堪稱借花獻佛,東方曜也根本吃不到遊戲裡的東西,但他心底還是油然而生一種感動。
這就好比策劃把本來白送的資源分散成十萬八千片,塞進遊戲的各種地方。當玩家每天跟著指引兢兢業業,打卡上班,最終裝滿一背包溢出的沒用材料時,就會產生一種薅了廠商羊毛的快樂。
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框框少年熟稔地掏進老父親懷中,憑空扯出了一串銅幣!
【係統:[金錢]-1000】
【係統:您獲得[黃金果]x1】
【暃:交易已經定下,玉神為證,銀貨兩訖,你們可以走了。】
誰要走啊?!把我的錢還回來啊你這個強買強賣的混蛋奸商!東方曜如遭雷擊,如果不是係統攔著,他這會兒已經雙手雙腳地撲上去和暃理論了。
一串枇杷收買來的好感度還沒有消退,框框少年順利從東方曜的熊熊怒火中隱身。
男子高中生帶著三分悲憤七分心痛以及十二萬分的蒼涼,雖仍處少年窮階段卻已用天涼王破的眼神審判奸商。
——不過是區區商店npc罷了,你失去的可是你遊男主的友誼!東方曜自己安慰自己:像我們這種正直的俠客養成遊戲,男主豈會鬱鬱久居人下。待我義子升到滿級之日,就是這□□商被劫富濟貧之時!
東方曜心中剛剛橫眉冷對堅定立場,抬眼就看見暃發布了一條幫他跑腿拿藥的任務,獎勵兩千文。
兩千文。
東方曜沉默。
東方曜甩頭。
東方曜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
個、十、百、千,沒錯,這就是■■少年在客棧打工兩百天才能拿到的工錢!
少年此時的視線瞬間就飄了,兩隻手撐起身子,像火力少年王一樣直接轉起了車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下街坊鄰居有難,他東方少俠豈能推辭?
.
李白想不通,像他阿耶這樣的神仙,怎麼會為了區區兩千銅板折腰。
西市南來北往,四通八達,他兜了幾個圈子也沒找到藥鋪。
太陽依然高懸在空中,像一枚永不腐爛的果實,如果他不完成神仙給予的任務,時間將永遠停滯在這裡,空氣中無形的牆壁也不會解除。
換句話說,他隨時都可以原地休息。
左腳的扭傷在隨神仙出來後就逐漸痊愈,從山海閣買來的枇杷,在離開宅院後也回到了他的手中。
李白學著暃的模樣摘去枝葉,摩擦表麵的絨毛,他用指甲刮擦,在揭開那一層泛著水汽的表皮後,大捧的金沙從裡麵傾瀉下來。
原來這不是給人吃的果子,小孩兒平靜地想著,拍掉了粘在手上的金粉。
這是價值連城的黃金,還是微不足道的沙粒,對於一個真心想要吃枇杷的人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彆。
眼下他迷失在一座異邦廟宇裡,大門前蹲著兩頭羊蹄人麵的獸像,屋頂上是藍、白、金三色陶片繪成的老者。祭壇裡的火焰熊熊燃燒,將四麵石灰粉刷的牆壁照得煞白。
李白本該更在意石頭上雕鑿的故事,但他的心神總是不可抑製地被篝火燃燒聲吸引。
少年的眼睛看得清楚,那堆火焰裡沒有乾柴,沒有膏脂,甚至沒有塗抹鬆節油焦黑的痕跡。
橙紅的火焰本該帶給人溫暖與安慰,讓人憶起祖先傳承裡最初和最後的庇護所,但現在,少年隻能聽見炎之精狂亂的嚎叫,看到世界在猩紅的火舌上無意義的消融。
真實揮散了,幻覺炙烤著他,他不再是個少年,而是白衣的男人,逆風執炬跋涉在風雪間,瘦得凸顯骨頭的手掌泛起死人般僵硬的青色。
前方,鬥笠下模糊的視線裡,矗立著一座廢棄的平頂廟宇。
台階前祭祀神明的銅鼎早已被用作烹飪,窗框上糊起的紙片被大風割去。門扉的紅漆早就剝落,卻被鳩占鵲巢者用朱砂寫了兩行對子。
上聯是:心肝肺腑不過流膿生瘡
下聯是:眼耳手足儘是一團爛肉
橫批:惡德庸醫
夢裡的青年劇烈地咳嗽著,嗓子裡灼燒著血腥味,好像真要把五臟六腑硬生生嗆出來。但緊跟著他便抹了抹嘴角,不以為意地加快了步伐,對著那副對聯大聲調笑起來。
“大夫,你這對聯可是不對仗啊。不過內容奇思妙想,字也不拘一格,我倒是喜歡得緊,不知道是哪位隱士所題?”
那字的確可稱“彆致”,扒骨拆肉,抽筋吸髓,好好的橫豎撇捺全部扭曲為線條。
“哼。”彌漫著草藥苦味的銅鼎前,裹纏著繃帶與鬥篷的男人嗤笑,“你就是李白?傳說中的金星降生,白帝之子?”
“哈哈哈……我當然不是。若有星君降世,這天下怎會淪落至此?”
“……你還真是乖覺。”大夫的聲音又冷冽幾分,先前激起人汗毛倒豎的陰鷙卻是歸於虛無,“你若說是,我定是要把你的屍體留下來的。現在外麵的行屍走肉太多,我倒真想找一個仙人,看看它的五臟六腑有何不同。”
“扁大夫是想解剖仙人,找出他們長生的秘訣嗎?”俠客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按住佩劍的手,“如果這樣便能找到濟世之法,仙人大概也願意引頸就戮。就如這熬製藥材的銅鼎,難道不是祆教徒們奉上的嗎?”
“不。”對方舉起了手中的藥缽,“這鼎是我殺光他們之後,順帶拿來用的。”
乒乒乓乓的掉落聲傳來,李白才記起自己還在西市。
停在巷邊的小車堵住了路口,和窄巷裡走出來的青年撞上。那人原本懷揣幾個包裹,此刻儘數散落,裡麵的藥材撒了滿地,模樣甚是可憐。
李白趕忙上去道歉,移開小車,蹲下來就和人一起收拾。這時候他徹底看清了眼前人的麵目,是個年輕的郎中。
小郎中身形瘦削,一頭黑發已經升起一抹灰白。
他察覺到李白的注視,眼睫顫了顫,也沒有抬起。
“你是藥鋪的徐大夫嗎?”李白嘗試問,“山海閣的掌櫃托我來抓藥。”
“師父出門替人診治了。”小郎中說,“鋪子離這不遠,跟我來吧,我替你抓藥。”
散落的藥材大半已經收攏回來,隻是那些碾碎的粉末和切得極細的根莖實在沒法整理。李白不好意思,從兜裡掏出僅剩的銅錢,“我叫李白,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如果不夠,大夫說個數目,下次我來西市的時候一定還上。”
小郎中猶豫了一下,也沒有推拒,“已經夠了。”他低頭把包裹重新擁進懷裡,“我叫扁鵲。”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窄巷,藥鋪原來就在後麵一條熱鬨的街道上,門前人潮往複,和扁鵲一樣的學徒就有好幾個,那位出門診治的徐大夫顯然十分德高望重。
扁鵲走進屋裡,再出門已經抓著兩個紙包。
“這是你要取的藥材。”
“這包是些疏肝通絡、養血通筋的湯劑,如何煎服我都寫在了背麵。”扁鵲看著眼前稚氣的孩子,還有推車裡行將就木的男人,聲音又放輕柔了些。
他從記事起就久居藥堂之中,心裡的牽掛隻有需要炮製的藥材、等待背誦的醫典,於是此刻對人釋放善意,就顯出幾分羞赧與生澀來,“你的錢給多了,這些就送你吧。”
李白知道自己阿耶並沒有生病,況且仙人早早辟穀,一個多月來滴食未進滴水未沾,依然生龍活虎。
但他從來不會辜負彆人的好意。
“多謝大夫!”
李白捧著藥包,回以一個燦爛的笑。
少年推著小車離開,再回頭那青年仍站在原地,蒼白的皮膚即使在陽光下也沒有恢複血色,好像隨時都能消散的晨霧。
李白不喜歡這一刻心頭突然湧上來的沉重預感,抬手揮舞著像麵旗幟一樣說再見。
扁鵲看到了,也舉起手來告彆。他單薄的身軀後是回春堂的匾額,左右廊柱上還掛著沒卸下的桃符。
“但願世間人無病,寧可架上藥生塵”
“醫者仁心,懸壺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