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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在育幼堂的第三天,已經教了學生四十八個字。他念到“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薑”,蘇烈剛好提著一筐野果出現。
敦實忠厚的青年從冀州來,寄身慈恩寺準備參加秋天的科舉。他平日裡埋頭苦讀,閒時靠體力和知識換取食物,早在李白來到育幼堂之前,他便已是這裡的教書先生。
“那方士果然在戲弄我……”李白在回家的路上嘀咕。
“什麼?”蘇烈送他,聞言有些不解。
少年就把兩天前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朋友。
他拿著定方洗乾淨的野果,哢擦哢擦地啃下果肉,轉手把果子轉了個圈,手指捏住兩端,沒有沾上一滴汁水,“我原本以為他怕你拒絕,所以找我來迂回一番。但既然定方你已經在育幼堂教書,平日裡也會教寺裡的沙彌識字,他又有什麼不好開口?”
蘇烈露出思索的神色,交談時他很少把李白當成一個懵懂的孩子,而是像個平起平坐的朋友一樣信賴。
“我對那位方士其實並不了解,在我入京之前他就已經是慈恩寺的香客。他對佛道經文都有涉獵,儒學文章做的也很好,慈恩寺的人們多有一手栽種花草的技藝,經他打理的牡丹花開繁茂,灼豔襲人,很受貴人的喜愛。”
“那就更奇怪了,”李白啃完了果子,果核為難地拿在手上,蘇烈接過去,塞進自己帶的布兜裡,然後就聽少年繼續說,“他博學廣識、交遊廣闊,有什麼非我不可的理由呢……嗯……難道我真的很合他的眼緣?不過沒想到定方你這麼快就相信了我,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在胡鬨。”
“現在世道不太平,有警惕心是件好事。”蘇烈搖頭說,“幾天前星辰隕落,引得民間人心惶惶,有人在郊外挖出了一顆殘骸,連夜呈送給陛下,但很快皇城就遭人潛入。”
“這——”李白睜大了眼睛,他後跳一步,仰起頭來,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芒履布衣的男人,活像隻搖頭晃腦伸長脖子的小鵝,“這算是機密吧?!”
蘇烈罕見地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你不告訴彆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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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班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
在2113年,人類終於掌握了偉大的時空穿越技術,在那個時代,AI已經完成了人類社會的結構性優化,讓大部分人過上了一畢業就回家領政府補貼的日子。
這些事情和魯班無關,什麼階級固化、資本壓迫、結構性剝削、人類主義危機……他全不在乎。魯班唯一的苦惱就是他機械拚裝的愛好實在太過燒錢,而工廠現在已經都是自動化操作,沒幾個收他這個專業擰螺絲。
某天,他聽說學校裡有個時空穿越回去考古的項目,研究資金非常充足。
魯班有所意動,然後就被成功選上,他很聰明,想做的事情一般都能成功。
時空穿越近乎奇跡,想要實現這項神靈般的偉業自然需要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
一路走來,魯班已經簽了幾十份死了拉倒知情同意書,數字生命備份承諾書,蝴蝶效應風險控製書……還要背下二十四本磚頭厚的資料,通過古漢語聽說讀寫訓練,在醫院進行數場手術和細菌病毒消殺,免得給古代帶來一場生化危機。
總之,他離開自己最愛的機械車床三個月,克服種種麻煩回到古代,卻發現自己很不幸地來早了。
他說服自己失敗乃成功之母,大不了重新來過,轉頭就發現穿越艙被衝擊壞了。
他深深慶幸自己旁聽自學了電子學和電器維修,準備掏出工具現場自救,結果一群古人圍了上來,轉眼就把穿越艙送進了宮裡!
魯班可以依靠光學模擬布潛入皇城,但他自身還是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死宅。據說工匠版築皇宮時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屋室,是否真有這麼多屋子,魯班沒力氣去數,他光是從東麵的朱牆走到西麵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被巡邏的侍衛抓個正著。
在幾次的潛入失敗之後,22世紀的有為青年已成為攪得滿城風雨的通緝犯。今夜他再次狂奔在塵土都沒有夯平的土路上,前方筆直地穿入黑夜,左側是結實高聳的院牆,右邊的河水在黑暗裡洶湧流淌,身後馬蹄聲聲燈火煌煌,奪命閻羅馬上就要把他緝拿歸案。
“需要幫忙嗎?”
說話的是個趴在牆頭的人影,月色在陰雲中十分昏暗,魯班看不清他的麵容,隻是聽聲音覺得他一定很年輕。
“我沒得選。”魯班無可奈何。
那人笑起來,“我給你開門。”
門扉在眼前打開,魯班被拉了進去,金吾衛的搜捕和他僅一牆之隔,但今夜的那些倉皇混亂好像都與他無關了。他抵著門背,大口呼氣,平複自己仿佛就要猝死的心跳,還有嗓子裡刀刮的滲血似的火辣。
也許他真不應該貪圖一時經費,也許他可以靠延畢來蹭學校的機械設備。
施以援手的神秘人點亮了燈火,一團暖融融的光暈照亮了他的麵目。褐發綠眼,好笑的神色總讓魯班感到幾分熟悉。
“又見麵了,坐隕石來的先生。你該不會遺失了法寶,所以要去皇宮取回自己的神力吧?”
“……”原來是那天在田野裡見到的指路人!在扶住眼鏡,直起身體的短暫沉默裡,魯班在腦內火速列出了兩個處理方案。
選項A,是否認封建迷信,緩解自己內心的尷尬與羞恥,然後花費不知道多久的時間向一個古代小鬼解釋未來、科學、穿越,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
選項B,是大搞牛鬼蛇神,承認眼前少年的猜想,然後把一切嫌疑交給他腦補自圓其說。
作為一個實事求是的科研工作者,魯班的選擇當然是——
“沒錯,我是。”
“我的穿、仙舟在飛行途中遭遇了亂流,因此緊急迫降。那天在你走後官府來人,和當地住戶一起把仙舟送進了宮裡。人間靈氣稀薄,沒有法寶我很難釋放法術,更沒法取回仙舟。”
魯班一口氣對陌生人說了那麼多個字,這在他的人生中也是一個罕見的情況。
“原來如此——”李白拖長了音調,提著燈向院裡麵走去。
魯班跟在他後麵,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就這樣?”
李白疑惑地抬頭看他。青年剛經曆過一場追捕,原本落拓的銀發濡濕在額頭上,兩片琉璃都滑到鼻翼,隨之向下瞥的眼神顯得頹廢鬱喪,更不要說他眼底長期通宵帶來的黑眼圈,整一個大寫的狼狽。
這神仙該不會在不滿自己沒有大發神威,在凡人稚子麵前失了麵子吧?
李白想到自己隔壁那個活蹦亂跳氣血方剛,但偏偏用法術偽裝得形容枯槁的阿耶,就一個頭兩個大。
於是魯班就見這小孩兒仰頭注視自己,提著燈左照右照,活像在博物館裡隔著玻璃打量某種珍奇文物。他眼神真誠,毫不猶豫地誇讚道:“仙長豐神秀逸,仙風道骨,鬆風水月,未足比之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真是好一個天神降世陋室生輝。”(*)
“哦對了,”李白推門說,“明天的早飯是蕨菜餑飥配野李果,家裡沒有多餘的被子,你先將就一晚,記得明天和我一起去西市。”
……所以說,這不是對“神仙”根本不在乎嗎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