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班把自己收拾乾淨，在堅硬的床板上躺了三個小時。

他又困又乏，渾身酸脹，要是在未來的膠囊公寓裡，腦袋沾上枕頭就能入睡。

但如今身處古代，床板硬挺，更漏聲聲，他一邊祈禱床縫裡的蟲子千萬彆爬上來，一邊和規律的生物鐘玩起捕捉困意的小遊戲。

他失敗了，三個小時後，他依然像塊合成肉一樣癱在床板上。

黑暗裡，有人拍了拍他的臉頰。

魯班猛地睜開眼睛，電擊棍甩出的藍色火花離來人隻有一拃。

“是你？”

“當然是我。”叫李白的孩子微笑一下，不閃不避，興味盎然地打量著能放倒猛獸的電光。

魯班搞不懂這小孩子在想什麼，隻希望他彆想借雷公電母的法器一用。

“現在是寅時七刻，宵禁卯時解禁，我們現在出門，就能趕在辰時前回來。”李白說，“辰時一到，我阿耶就會醒來，到時候……哈哈，我就沒法陪你了。”

這番話中有一個短暫的停頓，可惜鮮少和活人交際的未來人沒有捕捉到。

魯班在回憶十二時辰間的換算，他背這一節的時候好像在修筆記本的主板玩。在露出短暫的死魚眼後，他決定不為難自己，戴上AR眼鏡，旋轉幾下觸控指環，直接呼叫出屏幕。

現在是四點四十五。

……怎麼會有人淩晨出門的。

即使心裡大為不解，魯班的身體卻已經動了起來。他維持著那種與世無爭的恍惚神色，魂不守舍地跟在李白後麵。

兩人穿過月光灑落的庭院，駐足在石砌的井前。

夜晚不算涼爽，帶著夏夜特有的悶熱。竹影打在石頭上，像水裡的魚。

魯班雙手垂在身邊，習慣性地走起神來。然後他就聽見李白說：“你先洗漱，我去準備出門——怎麼了嗎？”

“你不幫我打好……”魯班的話說到一半，就自己咽了下去。他看著李白的眉毛驚訝地揚起，又為難地蹙下，在這小孩兒隨後投來的眼神中，他似乎還發現了一抹鄙視。

天哪，連不擅長和活人打交道的他都察覺出了鄙視，真是噩夢一樣。

“神仙伯伯，”李白無奈地苦笑，“您……應該有幾百歲了吧？”

他端詳著茫然的魯班，決定把話說得再明白些，“我今年十三歲。”

魯班悟了，他下意識挺直身板，默默比較了一眼兩人之間堪稱山峰與低穀的身高。他想起自己昨夜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年身邊，看他抓走蟋蟀、驅走蜘蛛，渾身是汗地擦好床板。

習慣了被ai托管人生的未來人，第一次感受到靈魂的拷問。

不管心思如何，魯班臉上還是那種鎮定的神情。他放李白離去，麵無表情地凝視井上的轆轤：不過是麻繩和幾塊木頭，不過是最簡單的輪軸原理，隻需要三秒，他就能算好力矩和角加速度……

所以為什麼，他就是打不上水呢？

魯班反複轉動轆轤，依然隻能感到空水桶在井水上飄蕩。

他彎腰探下身體，一隻腳邁上僅比門檻高的井欄。漆黑的井中隻有破碎的月影搖晃，他看不到漂浮的水桶。

魯班更進一步地探下身去，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也順理成章，他腳底踩上某片濕滑的苔蘚，整個人倒栽著朝井裡跌去——

一雙手攔腰撲住了他，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衝擊力讓兩人順勢滾了一圈，故事裡這絕對值得一個唯美的慢鏡頭。

“你好重——”事實上，李白艱難地喘息，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對神仙的腹誹。

而魯班還處在生死一線間的空白裡，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心肌突突地發疼。作為見多識廣的未來人，他再次在古人麵前大失臉麵——也許他應該開始習慣這種受挫的感覺，而且現在最重要的是：

“太落後了……”

捂著抽痛的胸口，魯班從李白身上滾下來，他癱倒在地上，緩緩比出一根手指。

“太落後了……給我一天……我一定做出一個更好的滑輪組……”

.

經過這多災多難的早晨，魯班總算推起鬥車，跟著李白到西市，帶著一群手提肩挑百貨的小販回來。

他也不知道李白從哪裡摸來幾吊銅錢，六七根紅繩串著，搖晃著發出鈴鐺般的響聲。

西市人來往去，出手大方的主顧仍是稀罕，生意人心思活絡，儘管腦袋還在納悶兒這裡怎麼憑空多出一棟豪宅，嘴上推銷的小詞卻已經喊的順溜。

魯班推著鬥車，被吵得苦不堪言，李白坐在他的小車裡，優哉遊哉。他雙手枕在腦袋下，身體隨著路麵的顛簸一路晃蕩，好像小舟漂在萬裡清江上，說不出的悠閒快意。

魯班可體會不到這悠閒的氣氛，伸手就拍了上去，“你真能幫我找回穿越艙？”

“是啊，等你見了我阿耶就清楚了。”

原來這小孩兒的父親在宮裡當差。

魯班心下了然，收手不再多問，然後他就見李白閉著眼睛說：“他也是一位神仙呢！”

魯班的眼鏡哢嚓滑了下來，在鼻梁上搖搖欲墜以示他此刻大跌眼鏡的心情。他默默把鏡框推了回去，肯定說：“不可能！”

“為什麼啊？”李白仰頭看他，清亮的眸子裡滿是好奇，“你甚至還沒有見過他呢。”

“因為我相信科學。”

魯班在穿越之前看過資料，古代有很多發現化學現象的人以鬼神自居。他原本可以對李白解釋清裡麵的道理，但一想到那樣所需花費的功夫，就馬上斷絕了這類念頭。

魯班不喜歡小孩子，或者說他不擅長應對。在未來，所有的人一出生就交由AI管理，接受社會化養育。大部分人對孩子的印象都和愚蠢、吵鬨、麻煩有關，甚至不如貓狗可親可愛。

如果不是回到古代，魯班恐怕永遠沒有辦法和活人打這麼多交道。儘管從現在來說，這些接觸隻是讓他身心俱疲。

“我聽過算學、經學、武學、術學，還沒有聽說過科學。”李白掰著手指頭，“哦，對，星隕郊外的那天，你還叫過我‘同學’呢。”

“以後再和你解釋。”魯班搪塞。

“當真？你不騙我？”

“額。”小孩子期冀的目光讓魯班臉皮有些發燒，他現在初出茅廬，還沒有磨礪出天塌下來也不為所動的心態，“應該。”

“現在我覺得你和阿耶不一樣了。”李白從車裡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