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天氣很奇怪,冬天寒冷漫長,日日往下掉冰碴子,夏天卻又酷暑難耐,像在天上流淌著火焰。
這樣極端的天氣養活不了莊稼,那些貧瘠的莊稼也養活不了活人。
裴擒虎在很小的時候就得了一種怪病,在某個時刻,他的肚子會響亮地叫起來,好像山穀被洪水衝垮。這種時候他的牙齒就會打起顫來,迫切地想要嚼點什麼東西。
蟲子、樹皮、草根……土不可以,土吃了會死。
裴擒虎被姐姐這麼告誡過,但他還是忍不住和人去山上挖土。白白的土長在山洞裡,挖下來烤成餅子,好像麵粉。吃過的人再跑到河邊喝水,肚子就會鼓起來,然後就再也不餓了。
裴擒虎和七八個人上山,不久後其他人都死了,他們死的時候眼窩塌陷,胸口的骨頭一排排凸起,隻有肚子是鼓的,硬硬的結塊。
這淒慘的死狀會變成將來悲憫的文字,但現在活著的人還要吃東西。裴擒虎的病越來越重,他雙腿發軟,肚子裡好像被人掏空了,腦袋沉得支撐不住,隻能搭在姐姐的肩膀上。
然後他就失去了記憶。
他大概是做了個夢,夢境中充斥著低沉而有節奏的咕嚕,尖銳而刺耳的吼叫。夢境的世界隻剩下黑白,連一直焚燒肚子的火焰都褪色,失去了它可怖的威力。
等到裴擒虎再次醒來,他就已經到了長安,小時候的事情像霧一樣不甚清晰。
他找了很多活兒乾,隻為填飽肚子,順帶攢錢看病。某天他為城裡的藥鋪搬運藥材,碰上好心人願意替他把脈。
“你沒有得病。”瘦削的黑發學徒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再三確認,露出難得驚奇的打量,“你隻是餓了。”
裴擒虎瞪大眼睛,藥店的徐老板爆發出巨大的笑聲,這笑中一定帶著滑稽和惡意,完全不符合醫者仁心的品質。
他前仰後合,終於站定,不再看裴擒虎,而是對著身邊的客人說:“就讓他去吧,如何?”
客人戴著白底紅紋的麵具,現在在少年的記憶裡隻剩一道殘影。他靠近裴擒虎,聲音儒雅舒緩,卻讓後者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可憐的人,可憐的孩子……”客人抓住少年的肩膀,“你隻是想吃一頓飽飯,是嗎?”
裴擒虎遲疑地點頭。
“那就到這裡去吧。”白色的長發簌簌掃落,客人彎下身,遞給他一枚竹簡,“他們會讓你飽餐一頓的。”
夢境又開始混沌不清,裴擒虎聞到了清甜的香氣。
這香氣他幾天前也曾聞到過,隻要在鼻子前一晃,就會帶來薄荷冰涼的味道,讓腦袋發暈,身體也不再屬於自己,腳底酥酥麻麻,好像一直踩在棉花上。
這種感覺讓人陶醉,仿佛掐住了傳遞痛苦的神經。和這種飄飄然的快樂相比,灼燒的饑餓、嗜血的渴望都不值一提。
裴擒虎睜開眼,日頭高照,他酣然夢醒。
在被烈日照徹的楊樹下,李白晃著雙腿,等他醒來。
裴擒虎感覺頭上有水珠淋下來,一抬頭,一塊濕手絹就掉在腿上。
“你可算醒啦。”李白跳起來,拿走了他的手絹。他蹲在裴擒虎麵前,捧著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你怎麼會倒在這裡,是天太熱了嗎?”
“俺、俺也記不清了。”裴擒虎抱著頭,那種美妙的氣味還縈繞在他鼻尖。
“你就是熱暈了吧。”李白同情地看他,用乾淨的那隻手扯住虎皮襖子,“要不要換件外套?”
“你乾什麼!”三根指頭搭上虎皮的紋路,裴擒虎整個人就一激靈。他脊背上竄過一道酥麻的閃電,好像肌肉呲溜被人捏起來,哈了一口熱氣。
“對不起。”李白歉道得非常乾脆,但從他的眼神來看,顯然隻是隨口一說。
少年站起身,拍掉白衣上沾染的草屑。一語不發的模樣反而讓裴擒虎開始愧疚,心想自己的反應是不是有些過火。
“我要到前麵的十字坡去。”李白說,“那裡應該有個酒家,你可以去遮遮太陽,找口水喝。”
“哦……”裴擒虎消沉地應了一聲,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邀請。
他趕忙站起來,帶著彌補的心情,急切地答應道:“俺陪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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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處遠離官道的丘陵。
中間有個像口袋一樣的窪陷。
口袋四麵是綿延不絕的槐樹,口袋中間是一排茅屋。
茅屋裡走出來個廚娘,不高,但也不矮,不胖,但也不瘦,三十來歲的年紀,提著粗木水桶。
她力氣很大,比人腰身還寬的水桶,裝滿豬羊的下水雜碎,隻需她肩膀一個用勁,便儘數潑灑在槐樹邊。
血淋淋的下水順著樹乾淌下來,染紅了樹身上枯死的藤蔓。
廚娘忽然轉過身去,看著羊腸小路的儘頭。
那路上來了三個奇怪的客人。
兩個和尚,一個女人。
“聽說東都內澇之時,許多經文被人救走,存放在慈恩寺裡。此回長安,一定要登門拜訪,請借一觀。”
左邊的僧人姿容秀麗,談吐也頗文雅,像是池上不染纖塵的蓮花。
“哼。長安!”
右邊的僧人發出一聲嗤笑,他金剛怒目,袒露半邊筋肉猙獰的臂膀,更像廟宇中的伏魔神像。
“長安,也不過是又一個被欲望染儘的魔窟。”
“哎呀。”中間的女人哪個和尚也沒有搭理,她左顧右盼,終於假裝驚喜地拍手,“兩位大師快看,前麵果然有個酒家——在那小郎君指路之前,我怎麼都找不到呢,真是著相了,著相了。”
她三步並作兩步,逃也似的離開紛爭之地,不過幾個呼吸,就站在了廚娘的麵前,額上不見一點汗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