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裴擒虎,金蟬。微虐預警。(1 / 2)

一隻瘦鳥被困在猛獸當中,是十分危險的。

在踏入這地獄之前,他本可以直接飛走,但此刻低矮的房子遮住了去路,他不得不掩藏起瘦削的身子、伶俜的羽毛,假裝自己也是一隻食腐的禿鷲。

李白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小心邁過地上的兩根斷指。

那指頭裡的血已經流乾了,白得發黑,像兩條短短的蘿卜。血泊被蒸乾在地上,呈現出黃豆醬積年累月黏在翁底部的色澤。在李白的腳邁過去後,幾隻青頭蒼蠅又嗡嗡地飛回來,趴在地上啜飲。

“喂,你。”坐在椅子上的廚娘冷冷地叫他。

她捂著半邊眼睛,血還在從掌心滴落,巨大的火盆在所有人頭頂上燃燒,廚娘說:“把他治好。”

屋裡隻剩四個活人,“他”的選擇就非常有限。李白的目光掃過侏儒似的男人,肉山般的肥漢,廚娘麵無表情的臉上已經顯露出不耐,他的每一秒猶豫都是在把自己推入險境。

“我來給你療傷。”

李白走向那肥漢,後者身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切口。

他應該是做出了正確判斷,侏儒男人走到牆邊,用斷手按下牆上的機關。

廳堂裡發出哢噠的聲響,懸吊的火盆被鎖鏈垂放下來。那盆中有一根白玉似的火炬,盆壁上燒著藍、白、金三色的陶片。

這景象李白一定在哪兒見到過,幾天前,他陪阿耶遊覽西市,那裡也供奉著一盆燃燒的火焰。

西市的火焰是更淺的橙色,眼前的火焰是暴烈的鮮紅。一種毛骨悚然的預感迫使少年去回憶兩者的不同,滾燙的熱浪讓他明白靠近紅色火焰一定會死。

西市的寺廟究竟如何馴服他們的火焰——他當時望見了火焰下方,記得那裡鏤刻著咒文——可是,那咒文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少年試圖進行回憶,但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身體每天接受著太多的信息,而大腦急著把它們通通忘掉。

鮮紅的火焰升騰著,幾乎要燎到少年的麵龐,豆大的汗珠淌下來,他終於想起了開頭的字句。

“紮姆亞德·亞什特,聖火之阿紮爾,取得靈光……”(1)

在脫口而出的一刹那,一種力量就助使李白越來越順暢。隨著這頌念,赤紅的火焰被馴服為橙色,李白還沒有想好下一步動作,但傷者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臂膀,把自己的傷口按在火上。

人油的燃燒和煙熏氣裹挾進鼻腔,少年驚悚地睜大眼睛,看那血肉瞬間被燒成焦炭——然而手臂的主人感覺不到痛苦,他收回手來,把指甲扣進血痂,用力地來回搔癢,直到那層黑炭被像酥皮一樣揭去,撕扯開黏連的真皮神經和脈絡,露出粉紅色的新肉。

李白握緊了火炬,他已明白該怎樣“處理”傷口。

人們通常很難互相傷害,因為人類的感情使人物傷其類,將他人的傷口想象到自己身上。

看到那畸形的斷肢,就感到虛無的幻痛,直視深可見骨的傷口,自己也產生被千刀萬剮的恐懼。

有小部分人,天生感知不到這種情緒,有更多的人,在後天的訓練與獵奇的刺激下把它拋棄。少年哪一個都不是,他會大聲地嘲笑這些漠視著生命還自鳴得意的東西,但是現在,他必須拿起火炬,按在活人的傷口上。

此人脂肪飽滿,肉質堅韌,以蒸乾的汗液充作鹽巴。

就像一場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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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來十字坡酒家的路上,李白發現神仙放鬆了對他的管製。

對方把他投放到幾公裡外的荒林,在心中給他傳了一幅地圖,除此之外就不再乾涉,讓少年一個人四處探索。

李白在樹下撿到了昏迷的裴擒虎,在等人醒來之際,又遇到了三個問路人。

那是文雅的僧人,怒目的力士,梅紅長發的劍客,李白為他們指出酒家的方位,拒絕了劍客帶上裴擒虎一起的好意——他還想再多玩一會兒——隻是借水衝洗了手和手絹。

再後來裴擒虎蘇醒,察覺到打鬥之聲,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從林子裡貓過來,就看到槐樹下鋪滿的鮮血。

磨刀的廚娘以超乎尋常的敏銳發現了兩人,但在神仙法術的作用下,她不僅把少年當成自己人,連對裴擒虎都格外熟稔,直接一腳踢去了“後山”。

李白跟著廚娘進屋,他孤軍深入敵陣,心裡卻並不害怕。

神仙會在每日辰時醒來將他送走,又在酉時太陽落山後將他接回,這樣的規律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比起尚有餘地的自己,少年心裡最深的擔憂,反而是會被拋在這裡的裴擒虎,以及那三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旅客。

哪怕直麵了這家黑店泯滅人性的恐怖,他依然這麼想。

廚娘和侏儒已經走進裡屋,渾身散發著焦糊氣息的肥漢還坐在外麵。李白按照店家的要求,蹲在地上清理廳堂的血跡。

他麵上悶頭做事,用抹布使勁擦拭,眼神卻悄然間縱觀了整個大廳,把那千絲萬縷的血跡理出分門彆類的頭緒。

從血液上看,這個屋裡一定待過不止六個人,大部分滴血延伸向屋內,應該是被拖走的傷者或屍體,有兩道蜿蜒向屋外,肯定是有人負傷逃離。

不管往哪個方向找,他都得需要一個由頭。

李白站起來,看著肥漢說:“沒有草木灰了。水也不乾淨,我要換一盆。”

清理血液是個技術活,在這點上十字坡酒家非常老練,他們先用摻水的草木灰吸附雜質,再拿粗糙的濕抹布擦拭,實在清理不掉的,就推說是宰殺的豬羊下水。

草木灰,是屋裡燒火做飯剩的。乾淨的水井,被壘砌在外麵。

少年的話音落下,那肥漢緩慢地嚼完嘴中的肉乾,果不其然對李白比出了朝外的方向,自己則慢吞吞地朝屋裡走去。

少年端著水盆來到屋外,那兩條血跡更加清晰地揭示出幸存者的逃亡路線。到現在為止一切計劃都進展得太順利,反而加倍凸顯出結果的未知。

少年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他是不是太過冒進,他的計劃是不是簡單到可笑?

也許他應該藏上屋頂來一個燈下黑,也許他應該嘗試打翻火盆點燃客棧,又也許他應該繼續忍耐,等到阿耶把他召喚回去前再做冒險。

但是已經沒有如果,一個孩子和三個會武功的惡徒,死路本就無窮無儘,生機從來沒有降臨。

李白把水潑向先前那批幸存者逃走的方向,自己朝著另一邊狂奔而去。

他從沒有如此拚儘全力,榨乾身體儲存的每一絲力量,全身好像有火焰在燃燒,耳邊的熱風讓這火焰燒得更旺,汗水一直在淌,化為注入四肢百骸酸痛的毒。

李白跑進了樹林,樹蔭下依然悶熱,回頭還能看見那排低矮的茅屋。太陽在藍得發暗的天空中照耀,統禦著世間的一切直到黃昏後,李白翻過了小丘陵的山頭,踩斷一堆生著刺毛的草葉跌倒下去。

“誰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