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是個武功高強的劍客,具體的表現來說,就是她有一身渾厚悠長的內力。
這內力運轉在四肢經脈裡,冬暖夏涼,驅乏止痛,讓李白說來和神仙的法術差不了多少。
少年對這種東西很感興趣,問劍客能不能學武俠話本傳功。劍客說不行,內力是每個人身體千錘百煉出的習慣,不是真正的法力。
“何況我也不是什麼大俠,隻是打過仗,學會了一番殺人手段。”
“如果我想學的就是殺人手段呢?”李白抹掉額上的汗珠,芝蘭玉樹卻說出驚世駭俗的話語,“如果今天早晨我遇見你,纏著你教我劍招才肯指路,姐姐會答應嗎?”
劍客瞥了眼少年,沒有露出震驚的表情,她哂笑一聲,隨口道:“殺人太多,可是會忘記自己。”
“生命是寶貴的東西。”李白的神色格外認真,“所以隨意屠戮他人生命的人,不配擁有這份禮物。”
他們已經接近了酒舍,能夠看見吸飽了血液的槐樹。槐樹底下還有零星的內臟碎片,仔細觀察那似乎並不是豬羊下水。
青頭蒼蠅嗡嗡地飛著,悶熱空氣裡的腐爛臭氣讓人對著一切產生厭惡之情。
“殺人其實不需要技巧,”花木蘭斂去笑容說,“因為人本來就很容易死。抹脖子,戳眼睛,砍斷腳踝這樣走路要用的地方。刺進心裡也能把人殺死,但沒有經驗的人不適合這樣做,刀肯定會卡在骨頭裡。”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該砍那裡,那就試試那個地方吧,試試捅進他們的□□。”
女人的話音落下,少年臉上浮現出一片空白的表情。他忍不住看向花木蘭,眼睛裡滿是疑惑。
劍客哈哈大笑,拍上少年人的肩膀,她帶著這副豪爽的模樣說,“你相信我,我絕不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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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上一次的經驗,李白判斷店家會把他的同伴當成自己人。他準備帶花木蘭趁虛而入,誰知兩人前腳剛走進去,那個侏儒就堆著笑臉招呼。
劍客落座堂中,李白卻被冷臉的廚娘叫走。
他跟著對方穿過大廳,鮮紅的火焰依然在橫梁下燃燒,四麵鋪開兩排桌子,各自被一方客人占據:挖著黏稠酪漿的肥漢,抱住酒壇狂飲的道人,擺弄捕獸夾的獵戶,還有一個嘩啦啦打著珠算的女人。
花木蘭找了個空位坐下,李白聽見她點清水和野菜的聲音。
他努力不讓自己回頭,乾脆假裝和劍客隻是偶然同路。
廚娘帶李白走進夥房,對於案板上剖了一半的人肋排不加掩飾。
她一把掐起李白的領子,把人直接抵到紅磚牆上。這突如其來的敵意讓李白大驚,下意識想要掙紮,但少年很快按耐住這份衝動,放鬆身體,垂下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廚娘。
“你不需要我來處理聖火了?”
李白端著語氣,故意表現出自視甚高的姿態。他雖已被神仙放出一個多月,對人世的閱曆卻還是淺薄。如今臨場發揮想要假裝神秘,唯一的範本就隻有那個古怪方士……
李白在腦海裡回憶起自己和明世隱的見麵,嘗試模仿對方的一舉一動。
虛起的眼睛,垂落的發絲。霧一樣籠在嘴邊的微笑。他的眼底還有一閃而過的冷漠,那是忌憚、惡意、試探,還是掩藏更深的恐懼?
這些感情對十三歲的孩子來說實在莫名其妙,但好在李白擅長操縱自己的身體。從廚娘嫌惡的反應來看,他的表演大獲成功。當一個人掉進狼窟裡的時候,變成惹人厭的壞蛋總比被當成小羊羔要好。
“我們隻是各取所需。”廚娘壓低了嗓音,這幾乎變得像是一陣低吼。
“肥三吃人肉吃壞了腦子,我師弟是沒主見的孬種。”
“如果你們當真有幾分本事,這天下哪還輪得到李姓老兒做皇帝?”
“幫你們處理‘虎’已經是我最後的底線,”廚娘收緊了手上的力道,她看見少年脖頸上深可見底的縫隙,裡麵沒有血肉,隻是黑黢黢的空洞。她露出果然如此的厭惡,把少年扔在地上,激起一陣紛飛的爐灰,“你們想殺那個使劍的女人,你們想搶皇帝的藥引,我不同意,你們就要逼我做出選擇是嗎?”
“彆把自己太當回事,我大可在這裡殺了你,卷走藥引,去彆的地方繼續做劫道營生。”
“那你為什麼不殺呢?”
李白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索性坐在地上和對方說話,“我從來沒見過有誰和死人多嘴。你從我聖教得了那麼多好處,難道你以為現在所做的一切能夠償還嗎?你看不起我這個小鬼,卻還要聽我的命令。因為你知道哪怕是逃走也會被聖教找到,你知道我們在朝中的人足以讓你永世不得安寧,你殺了那麼多人,吃了那麼多人,但是你現在卻害怕我!”
廚娘咬緊了牙關,幾乎要滲出血來,麵無表情的臉龐因此顯出猙獰。她僵立在那裡,被顧慮一再掣肘,擺脫了危機的少年卻毫無得意之色。
他在想:不是吧,這個神神叨叨的拜火教在朝中還真有人啊?!
到目前為止,少年對自己的處境都知之甚少,能在話頭上將對麵一軍,純屬急中生智。
現在他探出來對方的底細,也知道了客棧裡有多少敵人,情報工作已經完成,可以準備開溜了。
“好啦好啦。”他跳起來,就像剛才的劍拔弩張從來沒存在過,“我要上個茅廁,再去後山看看。人我給你帶到這裡,你要殺就殺,不殺就放走,我們的人會處理她。”
話音出口的瞬間,少年忽然感到一陣違和。
是剛才的說法有什麼紕漏嗎?可是那廚娘並沒有表現懷疑。
李白忍不住回頭,看向廚娘石頭一樣的麵孔。她寡淡,冰冷,陰沉,但還是抬腿跟上了腳步。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夥房,門外的大廳裡,花木蘭點的清水和野菜都已經端上。她顯然也一直在等待李白,當連通裡外的木門打開時,她第一時間望了過來。
兩人在半空對視,目光的接觸隻有一瞬。
這時間短之又短,隻夠道士放下酒壇,獵人合攏獸夾,肥三嗦儘指尖帶血絲的酪漿,打算盤的女人把兩枚玉珠撥到一塊兒。
鐵索火盆懸在橫梁下,像一顆被捕獲的血色太陽燃燒在屋中,李白目之所及,卻沒有一個人露出不適的神色。店裡的這些人連汗都沒出,連水都沒有多喝一口,他們武功如此高強,卻像豺狼搏殺獅子一樣設伏圍剿花木蘭這個江湖劍客……
對啊。對啊!
李白恍然大悟,他先前的謊言當然錯了!
他不該說出那句話,他不該讓廚娘把花木蘭放走。
已知劍客武功高強,拜火教貪圖她身上的“皇帝藥引”,他們沒有親自出手,而是選擇一幫卒子代勞。他們可以在半路截殺,可以在林中設伏,甚至可以用陣法把劍客三人拖到奄奄一息再動手——但是他們沒有。
拜火教選擇了回避,或者說,拜火教原本就布下了誘餌。
如果自己今天沒有來十字坡會怎樣。
李白的額頭逐漸冒出汗滴,黏膩的液體濡濕額發,他的思維在這一刻好像躍遷到了一個更虛無更縹緲的領域,過度思考不應知曉之事讓他頭暈目眩。
他以為自己是被神仙憑空安排了身份,可是如果神仙隻是讓他“頂替”了某個人呢?
十二枚棋子林立彈棋棋盤之上,就像十二個人被投放進山林。其中某個人的存在被神仙抹去了,它的骨血蒸發融化,隻剩一層空殼留給預定的軌跡。
一個孩子啟封了棋盤,被神仙拉入了這場遊戲,於是他跌落下來,他從對局者變成了一枚棋子,他的身體填滿了那層空殼。
也就是說,即使李白不在這裡,花木蘭依然會被帶到十字坡酒家。
拜火教為什麼一定要讓劍客來到這裡,黑店和林中到底又有什麼區彆?
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