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花木蘭(2 / 2)

隻有這裡燃燒著血紅的聖火。

李白想到這時,已經走出了酒舍,他看到石頭堆砌的水井,啜飲鮮血的蒼蠅,槐樹下死人的碎屑已經發酵成一灘濃烈的惡臭,他邁開腿想要向前走,然後,被一把屠刀穿透。

短短的殺豬刀,隻用瞬間就穿過肋骨,水滴形的刃身在體內翻攪,將臟腑變成一團漿糊。

李白直挺挺地倒下去,衣服卻還是乾淨的白色。沒有流血,沒有創口,仿佛隻是被人切斷傀儡線的木偶。

廚娘陰冷地啐了一聲,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出現。她想要處理“屍體”,卻聽見身後爆發出巨大的騷亂。她把屠刀彆回腰間,轉身朝屋裡衝去。

.

花木蘭不擔心李白的安危。

她平生不信鬼神,認識了金蟬之後,不得不承認世上有奇人異士。

臨行前,僧人為少年施展了分擔傷害的保護,後者一旦瀕死,就會陷入龜息,絕大部分傷害轉由施術者來承受。

這事很反常識,但花木蘭在心裡念了幾遍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就無所謂了。

她隻是個雇傭兵,負責把活著的僧人送到地方。肯跟少年來趟這灘渾水,也不過是想看看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結果現在,她還真釣到了大魚。

花木蘭翹腿坐著,假裝挑揀盤中的青菜。在她身邊,一屋的男女老少,幾乎個個都氣息不凡。其他人她不知底細,但她認識那個飲酒道士的拂塵。

拂塵撣拭塵埃,家家戶戶都有。普通人家用柳條布片,名門貴胄用白馬和犛牛的尾巴;而江湖上一些有來頭的妖僧惡道,會用撚得極細的鐵絲。

誰也不知道那些鐵絲是怎麼鑄出來的,頭發一樣軟,銀子一樣韌,每一條上麵還開了鋒,打在人身上千絲萬縷的皮開肉綻。

花木蘭就聽過一個妖人假惺惺地說:人生在世,常染煩惱,既然如此,死了不就能落得清淨?

劍客被自己的回憶惹得嗤了一聲,夥房的門就在這時候打開。李白大步走在前麵,廚娘跟在他身後,兩人間的氣氛並不融洽,好像剛剛大吵一番。

少年的脖子上還留著鮮紅的指印,冷麵的廚娘毫發無傷。這很正常,李白根本不會武功。

按理說現在勝負已分,可事實上,現在卻是廚娘緊繃身體,曲起雙臂,目光鍥進少年的腦袋,看對方宛如隨時會轉身的毒蛇。

她麵對少年的後背,卻沒有先下手為強,隻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眼中陰沉翻湧——花木蘭熟悉這種陰沉,這是歹徒走上絕路後魚死網破才會出現的神色。

少年到底藏了什麼秘密,竟能讓一個殺人如麻的歹徒至此?

沒有人能解答劍客的疑惑,李白已經走出了酒舍。

現在客棧裡的人們又蠢蠢欲動起來。原本他們假裝目不斜視,維持暴風雨前的平靜,也像是鬣狗遇見更強大的野獸,所以暫時偃旗息鼓。現在那野獸走了,留下他們和被圍捕的獵物,於是他們準備上了。

花木蘭起身放下幾枚銅板。

她卡在桌子和座椅之間。

紫袍道士摔碎了酒壇,另一邊的獵戶撒下一片寒光。

花木蘭被道士吸引了注意,自身又恰好卡在一個微妙的境地,她來不及拔出背上的重劍。

於是她左腕一翻,拔出了腰間的輕劍。

纖細的劍身,掩人耳目,此刻在劍客手中如臂使指,好像從降生起就密不可分。

長劍在火光下跳動色澤,火紅的朝霞一卷就吞沒了夜幕寒星。十幾枚箭鏃密密麻麻地紮在桌上,有些甚至穿透木板紮進了地麵。

道士抄起拂塵,直揮女人的麵門。這妖異的武器終於要見血,萬千花蕊敞開直吻人的命脈。

花木蘭踢起長凳阻擋,趁機拔出重劍帶著千鈞之力劈砍而去。

兩人的動作都快到極致,呼吸之間已然交手數個回合。看似花木蘭占據上風,逼得道士閃轉騰挪,然而劍客深深地擰起了眉頭,她感到局勢不妙。

這道士的拂塵也太軟,太韌了!

每每金戈碰撞,劍客的力道始終無法落到實處,宛如抽刀斷水,總能給對方留下喘息之機。而當她想要後退,拂塵又如遊蛇般纏上來,綿綿若存,不絕如縷,悄然間卸去了她所有的退路。

花木蘭的額頭和脊背已經開始滲出汗水,嘴唇乾裂,她的體力流失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快。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這樣她必敗無疑。

眼見酒舍房門再次打開,廚娘也提著屠刀殺了回來,花木蘭瞥見門外倒地的李白——他為什麼沒有血?難道這真的是一個陷阱?——摒棄所有的雜念,雙臂繃緊,用蠻力硬撼震散了拂塵。

然後她做出了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動作。

花木蘭一躍而起,揮刀劈向了懸吊在空中的火盆。

.

土地是柔軟的,帶著夏夜未褪儘的躁動。

蟲子和樹根在呼吸,讓大地像人的肌膚和軀體。

李白睜開眼睛時,隻有離地千百丈的月亮在和他對視。

巴掌大的夜空,指甲片的月影。

剩下就全是黑暗,是密密麻麻交疊的槐樹,烏雲一樣沉默地湧進人的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李白轉動他還有些遲鈍的腦袋。

夜深了,神仙並沒有把他召回去。

是因為回家路上藏了其他“禮物”,需要他親自過去收取?

是因為黑店裡的惡人未死,所以他要回去收割殘局?

還是他單純地沒有通過考驗,於是便被神仙放過了?

李白想到這裡,終於意識到身旁的觸感不太對勁。他伸手向上摸索,發現這是一個女人的屍體。

李白已經漸漸恢複了力氣,他把屍體拖到月光下,借著微弱的光線眯起眼睛打量。

是花木蘭。

這個武功高強的劍客死了,她的右手帶著恐怖的燒傷痕跡,已經沒有痂皮和水泡,而是完全碳化,變成一截萎縮在骨頭上的焦殼。

這燒傷令人毛骨悚然,卻不是真正致命的傷口。一把彎曲的蛇形匕首沒入劍客的胸口,紫紅色的毒液像血滴入女人的心中。

而在那匕首旁邊,放著一朵碗口大的花。

它迤邐著波浪般的裙擺,像在一個人的舞會上不請自來地跳動。它豔麗地開放著,將一個人盛開到腐爛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