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之聲如洪鐘,在裘嶼寧背後響起。
翩翩公子轉身看向來人,眼睛一亮深深拜道:“晚輩參見祭酒大人。”
來人正是國子監吳祭酒(注1),裘嶼寧尚未入仕之前還曾多次向這位古稀之年(注2)的老學究請教過問題,算是裘嶼寧的半個老師。
“免了免了。”老人精神頭十足,擺了擺手。
吳祭酒身後是另一位被任命的知貢舉,方才在殿中也說了幾句話的得如意——聖上禦前大太監得能的養子。
“小奴參見禮部侍郎裘大人,耳聞不如一見,裘大人真真是位風流倜儻德才兼備的能士。”
得如意小步邁上,朝裘嶼寧行了一個內侍省(注3)的見禮。
這位得如意也是不簡單,年紀輕輕就能混上從四品的職,在內侍省任少監。
雖說春闈期間,聖上要在各個組織機構內任命知貢舉,但往前還從未有如此年輕的少監前來。
要知道宮門深似海,多活一年便有一年的心眼,往往從內侍省出來露麵的,都是有一定年歲的老人。
能在如此年紀便座上少監這個位置的青年,不說未來可期,隻能說若無法拉攏其入同盟,那推及心機城府之深不可測,將來定是一塊堅硬銳利的“絆腳石”。
畢竟古往今來,宦官才是最貼近聖上、常伴聖上左右之人。
無論妃子亦或是大臣,與聖上相處的時間都沒有近身宦官來的時間要長。
若是得如意以後真得了聖上的信任貼身服侍,而又站在自己的對立麵乾涉,擾動超綱……
裘嶼寧心想,要儘快和趙清晚商量,把這個得如意拉攏到自己圈中勢力中才是。
電光火石之間,算盤就已經在裘嶼寧心裡打得啪啪作響。
裘嶼寧麵上笑得如沐清風,連忙上前兩步將得如意扶起。
“使不得使不得,少監大人與我官品相似,你我二人何須如此大禮。”
兩人又是一番客套,期間有吳祭酒詢問裘嶼寧如今還是否有做學問、研究什麼、成果如何。
裘嶼寧一一對答,得如意在旁邊偶爾接上幾句。
幾人站在樓台圍欄邊遙望樓下一排排號舍中,秉燭奮筆疾書的貢生們,一盞盞燈火望去繁密如星。
“害,都不容易啊,寒窗苦讀十餘載,不知何時做飛鴻啊……”吳祭酒發自肺腑感慨。
裘嶼寧默了默,他知曉吳祭酒所謂的“飛鴻”並不是中榜那麼簡單。
無數暗淡黑夜,在書堆裡熬出來的是文臣;,不分寒冬酷暑磨礪,在戰場上用命做籌碼相搏的武將。
就連身邊的這位內侍省少監,也要在深宮之中忍辱負重多年,經受同身份之人同齡時所不能經受的,才能一步一個血印踏上今日的位置。
沒有人生來便是完人。
這‘為官為將’看似簡簡單單四個字,有時會用儘一人畢生心血求而不得;而“從一而終”,千古以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一帆風順走完自己的仕途道路,而不是命喪於中段呢?
玊都看似繁華,皇族威嚴不衰、權門興盛不減,外人向往的繁華,不過是各家命不由己,被與生俱來背負的擔子推著往前走罷了。
可雖已如此,曆朝曆代登科入仕之人無不茫茫,權門十四及各大文臣府邸的求學書生、門客還是門庭若市。
眾人皆奔輝煌與名譽而來,卻不知最終所得與今日所向往之物可否大庭相徑。
何人落子無悔,何人滿盤皆輸,待到百年之後由後世之人來看今日棋局,那便已是乾坤已定徒留悵然了。
……
“飛鴻何須愁遠道,神駒勿肖想步虛。”微風過,掀起青年的赤發。
吳祭酒和得如意皆是眼中一亮,看著這位躊躇滿誌的青年重拾笑意。
“裘小侍郎淩雲之誌啊,這還沒到秋天老朽怎麼就開始‘老來悲秋’了呢,你說說你說說……”
兩個青年陪這位老人又笑著打了會兒趣兒。
“不過今日之事老朽確實要多謝你了,”吳祭酒正色道:
“那林肅是拜在我門下的學生,他自幼聰慧敏捷、正直善良,是個沒有壞心思卻寡言的孩子。今日若不是你幫他,他還真不一定能說過那宜家養的龜兒……”
吳祭酒是個性情中人,看不慣彆人使絆子,更不要說是給自己的學生使絆子。
吳家本身就在權門之內,吳祭酒身份地位顯赫,如今年紀大了也無所畏懼,當著兩位小輩的麵將宜塵嶂罵的豬狗不如。
裘嶼寧與得如意都覺好笑,彼此對視都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等這此春闈結束,我定讓林肅那小子登門拜謝。”吳祭酒朝裘嶼寧說道。
裘嶼寧連連推脫,幾人又聊了幾句,裘嶼寧便說自己要去彆處查視一番。
畢竟是負責春闈的副總裁,不能像其他知貢舉一樣,在一個地方長待。
正總裁田斫坐鎮總舵執事堂,作為副總裁的裘嶼寧便要去各大中樞點巡視。
其實前期布置並無疏漏,隻是以防萬一,裘嶼寧在此身份上要來巡視罷了。
“裘侍郎。”
裘嶼寧正要下樓,被吳祭酒叫住。
“去你方才視察的樓上找找發簪,披頭散發官威何在啊。”
老人家到底還是看不慣少年人衣冠不整的放浪樣子,提了裘嶼寧一句。
“若是找不到了,便去監臨室找我的貼身小廝,去他那裡找一根我的先發頭發整理好。”
裘嶼寧笑著應下,躬身離去。
走過一排排號舍,天邊第一抹紅光被漸漸塗抹。
裘嶼寧眼白中的血絲猶如荊棘般,向黑色的眸子爬去。在即將觸及黑瞳時,最外圈紅圈漸漸洇現將猙獰血絲逼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