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看地圖,卻對一切都熟稔如覆手,指點得分毫不錯:“從偎碧亭往前,右轉走正陽徑,西行儘頭就是天子殿。”
謝蘭亭“哦”了一聲,欣喜道:“我看見暗棋留下的記號了!”
“一切小心”,謝忱叮囑她。
他的語聲如此溫和,視線卻清冷寒凝,落滿了霜華溪冷,萬籟無聲,慢慢轉向了身前身後的無邊暗夜。
目光所見,儘是一片刀光劍影,幢幢晃動。
此刻的祈國瑤京城,謝府。
祈國早已入冬,如今正在極夜。
這位年輕而大權獨斷的當朝領袖,倚在覆雪的梅枝下,指尖撫過心口一道傷痕,一任鮮血滴落,染儘了烏衣。
今夜,祈地最後幾支懷有二心的高官世族,都帶人來了此地。
謝蘭亭出征在外,大軍離境,朝中空虛。他定下此計,決定以身犯險,終於將朝中那些暗流湧動的勢力,不能為他所用的力量,儘數逼了出來。
殺意讓空氣幾乎凝結,夜色似是凍成了冰,壓著人巋然不動,幾欲窒息。
“他一個人,撐不了不久”,有人說,“要在天亮之前……”
這時,謝忱一抬眸,清絕的月光就穿雲而來,在他眼底輕輕一抹,沾了點溫潤的似水流光,散作滿庭飛雪,將濃黑的天地間,都洗成了一片空明澄淨的白。
下雪了。
那些人極力想要掩藏的麵容,頓時也被這月光和雪光照亮。
他們下意識往後縮,哪怕用了幻顏,哪怕知道今夜是絕殺之局,謝忱必死無疑,還是忍不住為之膽寒。
黑暗可以藏汙納垢,但在明光下,誰也不敢真的做第一個提著刀,殺到他麵前的人。
謝忱卻連一眼都沒給他們。
他在月色裡起身,輕輕拂落枝上的一朵紅梅,攏在掌心。
那點綺色在衣袖上濺開,飄搖中,愈發顯得雅秀清拔,風致獨絕。
“你們想殺我,那就拿命來換吧。”
一手遮住傳音玉,謝忱淡然笑道:“以半座朝堂的公卿性命,換我謝家人來日垂馭青雲。”
殺機四起,風刀霜劍亦一齊襲來。一樹凝血的梅花輕顫著,在風裡凋零落下,連同梅上纖薄無聲的月光,一起跌碎。
劍鋒也已經刺到了眉間。
可是輕撫花枝的那隻手,卻依舊從容,十指被月色一映,素白如水,帶著幾分慵懶隨意,將破碎的落花一一拂起,珍重地收入袖底。
這些花是挽之喜歡的,他想,可以釀一壇梅酒埋下,等她來年凱旋歸來共飲。
有人冷嘲:“司徒大人與其憐愛這些無情草木,不如顧惜一下自己。”
謝忱迎著風,微微一歎:“縱然落花朝生暮死,也比諸君的一生長久。”
到第十九朵落花的時候,他在風雪中,蕭然撐起了傘。
收網的時候已至。
這是一個信號,許多身影瞬間出現在了在漫天雪光中,不多時,庭院中已複歸於一片寂靜。
謝蘭亭仍不放心,追問道:“真的無事?那,哥哥,你此刻在做什麼?”
“我啊”,她聽見一聲輕笑,蓋過了所有暗中的無聲殺伐,“我在細數落花,待君歸。”
說話間,已到了綏宮的天子正殿。
留守的百官和宮人,萬萬沒想到自家皇帝會被敵軍領袖一路挾持過來,一時都驚呆了,嚇得魂飛魄散。
“此為偽飾頂替之人”,桓聽疾步上前,凜冽道。
被他清冷如霜的視線一掃,眾人皆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連聲稱是。
“都說太傅位極人臣,將三代帝王視若棋子,捏在掌心,想怎樣便怎樣”,謝蘭亭冷冷道,“如今,竟然連自己的君主也不認了嗎?”
“自是難比謝將軍假傳聖旨的手段高明”,桓聽語氣平靜,不為所動。
謝蘭亭冷笑,岑寂劍氣橫空,挑起一縷蒼茫的暮色。
與此同時,桓聽也棄了音攻之術,以簫為劍,與她劍鋒相擊。
“你得失心瘋了?敢當著我的麵用劍術”,謝蘭亭揮劍一斬,將他打退,冷笑道,“在劍道上,沒有人比我走得更遠。凡是向我拔過劍的人,都死了。”
桓聽輕飄飄一拂袖,還擊道:“未必。”
謝蘭亭打了兩下,轉為驚愕:“這是天帝劍的劍法?”
“正是”,桓聽肅然道。
他用的是那種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劍法。
這種劍法本不適合他。
他吹玉簫的時候,就像從前那個流連山水的狂客,生性狷介,不容世情。但三十年的朝堂歲月,畢竟將他打磨成了另外的一種模樣。
“不管我手中拿的是什麼,隻要我為綏國社稷而戰,那便是天帝劍。”
與這句話一起落下的,是一道浩蕩如江河的劍光。
千秋萬載、山河永固都在這一劍裡。
謝蘭亭終於收起了輕視之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抬手在劍尖上結了個印。
她忙於自顧,便未能及時拉住陸涼。
桓聽的玉簫卻已經刺到了陸涼的咽喉。
恰在這一刻,百官中一道人影飛縱過來,猛一下撲上,擋在了陸涼身前。
“陛下!”他悲鳴道。
長劍和玉簫一前一後,將這人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