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潑墨 罪臣桓思憂,願降謝將軍……(2 / 2)

“都放下劍”,桓聽驀地打斷他。

“什麼?”

沈將軍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桓聽,又看了看小皇帝。

“朕說要投降,愛卿方才走神了嗎?”陸涼滿臉無辜地說,“就連太傅都同意了。”

“你們……”

沈將軍想要質疑些什麼,驚怒有之,痛恨有之,悲憤欲絕有之。

可這兩人,一個是他的君主,一個是他追隨三十年南征北戰、最敬仰的人,他哪個都不願去抨擊,便隻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臣今日當為國死節,先走一步”,他深吸一口氣說。

隨後一正衣冠,麵向離泱城外的長河,攬衣下跪。

這條河連著北灣,北灣幾經周轉,會彙入橫碧江。

橫碧江那頭,就是南渡之前的綏國故土了。

也是他們這麼多年,生生死死,做夢都想要收複的失地,想要光複的舊山河。

沈將軍對著北方,叩首三次,然後猛一回手,揮刀斬向了自己的脖頸。

鮮血衝天。

謝蘭亭俯身,替他合上至死不曾瞑目的雙眼:“厚葬吧。”

綏國百官躊躇一陣,黎州城主第一個站了出來,領了她的命令。

謝蘭亭步上高殿,如墜雲間,俯瞰整個離泱城,恍惚有種天地垂於簷下,乾坤都如覆掌的感慨。

“太傅還立在那裡做甚?”她轉頭,帶著一絲戲謔地說,“何不來此與我並肩,再最後看一眼你的大好河山?”

桓聽沉默,並不移步,隻是隔著人潮,以目光與她對峙。

他白衣上血痕散落,猶如一群折翼的紅蝶,寂然臥在一片白雪之間。

一瞬間,謝蘭亭被他看得幾乎有種錯覺,眼前這個人,似乎和上一世被她引為軍師、最後又背叛她的那個桓聽重合了。

她並不是一開始就信任他,也曾嚴加戒備,真正讓她轉變心意的,是一場談話。

上輩子滅綏後,她駐軍離泱,某天,駱國引兵攻來,桓聽出戰,重傷險勝而歸。

他的白衣上落滿了血,就像此刻眼前所見的一樣。

那樣重的傷勢,就算是見慣殺伐如謝蘭亭,看了也不免心驚。

她扔給他一瓶靈藥,麵色複雜道:“太傅這麼拚命,如果是為了取信於我,那你已經成功了。”

桓聽淡淡說:“我是為了天下蒼生。”

謝蘭亭冷笑:“你的大綏都亡了,還說什麼天下蒼生?”

桓聽麵容沉靜,秋風裡涼燈的霧氣縈繞在他的眼睫上,輕輕浮動,猶如霧裡看花:“今日,駱國隨軍攜百姓數千,罔顧其生死,驅趕他們來衝撞我軍。”

謝蘭亭一怔。

桓聽又道:“儘管我及時收攏軍陣,仍有數十名百姓被誤殺。他們當時……完全沒有一絲害怕,滿臉木然,甚至對此習以為常。”

“我每思之,常覺心驚”,他歎息著說,“人在亂世的黑暗裡沉浮久了,便麻木了,不相信從前真的有過那樣來自盛世的一縷光。”

“彆說百姓了,就連我也不信”,謝蘭亭側過臉,望著遠處綿延無邊的長夜,“這些年間,一直都是無邊的戰爭與殺伐,從來沒個儘頭。”

“是啊”,桓聽垂下了眉眼,“我出生的時候,仙洲便已經烽煙四起,山河飄搖了。”

一種徹骨的蒼涼,在他語氣中蔓延:“可是那個時候——謝將軍生得晚,或許沒見過,在那時,盛世的腳步尚未遠去,人人都還記得,從前的太平年歲,哪怕無邊長夜,也有燈火滿街、繁花漫天。這才是人間該有的常態,而不是……所有人都對災難習以為常。”

謝蘭亭默然良久:“你對我說這些話,又有何用?我隻是一個握著刀劍的殺人者。”

桓聽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說:“謝將軍自興兵以來,青霄營大軍過境,從未侵擾國百姓一分一毫。離泱城破的那一日,我以為你會血洗屠城,就像這三十年的亂世,每一個被滅亡的國家所經曆的那樣……”

他輕輕一頓:“但你沒有。”

何止是沒有。

青霄營大軍入城後,一麵休養生息,一麵勞作農桑,廣開糧倉,周濟百姓。凡上門有求者,無不響應。

他又道:“聽聞謝將軍年少習劍,揚名立萬,曾發誓匣中劍,當為天下不平事出鞘……”

“不過是做該做的事罷了”,謝蘭亭打斷他,傲岸地一挑眉,“少整那些虛的美飾之詞。”

桓聽抬眸看她,眼神一瞬間猶如空寒的滄浪水,深不見底:“也許,我為何做這些事,說這些話,便和謝將軍這些年所曆所想,是一樣的。”

謝蘭亭審視了他半晌。

“不若這樣”,許久,她將手攤開,伸到他麵前,“你我各自將答案寫在對方手心。也省得你為了取信於我,故意順著我的話說。”

桓聽慢慢地握住她的手,寫下了一行字。

他的指尖冷如清冰,連一絲細微的顫栗也無,似是將所有的心緒都掩藏在了內心深處,無人能知。

片刻後,兩隻手湊在一起。

他的手中寫著:“為蒼生立命。”

她的手中寫著:“護萬民山河。”

謝蘭亭當時深受震動,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摯友,可以並肩風雨,所向披靡。

她眼眸明亮,在長夜中熠熠如星火:“我想以戰止戰,終結這個亂世,還天下以清平長安,請桓卿助我一臂之力。”

桓聽當時這樣回複她:“謝將軍既有此誌,在下餘生當奉陪到底,以供驅策,一往無前——”

一頓,又道:“生生死死,永不複叛。若違此誓,我必萬劫加身,不得好死。”

永不複叛。

誓言猶在,他們短暫地同行了一段路,但最後依然走向了背棄和決裂。

桓聽也確實“不得好死”。

上一世他複國後,堅守了一十七年,為薑國主孤月影所滅,自焚於皇宮,死後挫骨揚灰。

謝蘭亭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也懶得再去想,上一世的那些靈犀相投,到底有多少是他演出來的,她以為的那個完美知己、下屬與戰友,或許根本就沒存在過。

也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立誓追求的,從來就不是同一個理想。

仙洲十四洲,從前俱是綏土。

謝蘭亭想要在白骨和廢墟之上,為幸存者、為瑤京謝氏開創一個新的王朝。

桓聽卻想“護山河”,恢複綏國當年的盛世,讓萬裡江山,儘數複歸於綏,讓所有的綏人,都國泰民安。

先自殊途,何來同歸。

謝蘭亭立在天子殿前,向他伸出一隻手:“過來。”

那隻手修長優美,指骨很細,如同冰雪雕琢,動作帶著幾分輕慢和隨意,仿佛不是在行殺伐之事,而是邀請他赴一場流觴曲水的雅集。

桓聽向她走去,穿過層層疊疊厚重的刀劍和人牆,恍惚覺得,自己在渡過一條逆流而上的長河。

當年被薑國異族兵鋒所迫,綏舉國南渡,倉惶過江,疲於奔命,隻用了短短三日。

可是要想渡過這條河,再逆流打回江北,收複失地,他用了整整三十年,都沒能完成。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紅色,百官黑壓壓跪了一地,士兵們也放下了盔甲,想到今日國破家亡,都忍不住垂淚。

哭聲傳出很遠,仿佛有感染力一般,城中百姓也開始悲聲大作。

天地間,一時間隻有那一種悲哀慟哭的聲音,在茫茫古今歲月裡浮沉,蕩氣回腸,幽咽如訴。

最後西沉的殘陽落了下去,籠罩了城牆,和城外亙古不變的青山。

仿佛國土之上一把燃燒的烈火,將綏國的過往千年,都付之一炬。

他知道,這火焰終會燃燒起來。

燒到儘頭,再讓綏國從灰燼裡獲得新生。

他跪在她麵前,單膝點地,道:

“罪臣桓思憂,願降謝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