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然蒼玉 從此就跟著你混了(1 / 2)

這位明城主長相十分英挺,一頭亂糟糟的金發下,有星眸皎潔,燦然若溢流光。

謝蘭亭瞥他一眼,饒有興致道:“明城主,若是給你借糧的每個人,你都要喊一聲爹,隻怕你明家宗祠裡的牌位已經擠不下了。”

“怎麼會”,明折柳拱了拱手,“我就您這一個爹。”

他可能是覺得這話有歧義,想了想,又道:“除了生我的那個,您是第一個。”

“……”

謝蘭亭失笑,穿行過離泱的大街小巷。

離泱是江東洲首府,典型溫潤如玉的江南水鄉。遊船畫舫過,纖柳搖日晴,簷下風如墜露,細細撥弄著煙雨蒙蒙的琴弦。

滿街都飄蕩著吳儂軟語,脆生生,甜絲絲,人們就這溫柔飄渺的湖光,飲下一杯青竹葉,在大好韶光中合衣睡去,一醉就是一整個春天。

明折柳跟在她身後落後兩步的位置,亦步亦趨,終於忍不住問:“將軍準備讚助我黎州多少糧草?”

他一上來,先給她戴了一頂高帽:“久聞瑤京謝氏富可敵國,將軍若不棄,在下願任差遣,隻求幫我黎州百姓活過這個冬天。”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謝蘭亭淡淡道,“你隻需守好黎州城,確保固若金湯。”

“那自然是我分內之事”,明折柳卻沒有表現出太多驚喜,而是深思道,“我此前去多方借糧都遭嚴辭拒絕,敢問將軍,你為何會願意援助我?”

“因為你很重要”,謝蘭亭從容一笑。

明折柳神色霎時糾結起來:“承蒙將軍青眼,倒也不是不行,但在下這小身板十分孱弱……”

“你想到哪裡去了”,謝蘭亭快被他氣笑了,“我是說,你身為黎州城主的這個身份很重要,可以為我所用。”

這位明城主,根據她上一世的認知,是個嚴重被低估的英傑。

他出身寒微,本是薑國浮舟明氏的家奴,卻手不釋卷,才氣高絕。

後來考中狀元便脫了奴籍,在鮮衣怒馬遊街之日,一名百姓拚死攔住車馬,當街陳訴冤情,他遂將狀元帽一擲,拉著百姓上馬,飛馳揚鞭,直往皇宮鳴冤而去。

結果可想而知,當時的薑國主大怒,將他褫奪衣冠下獄,打得半死不活。

後來終於逃得性命,幾經周折,被黎州城主收為義子,並在其死後掌管了黎州城。

明折柳是一個真真切切將百姓放在心上的好城主,一生與民同樂同憂,深受信服。

他錯過了最好的修行開蒙時期,本修為微弱,卻在日後的崤黎之戰中,憑借一城百姓念力加持,發揮出了不遜於半步至尊境的力量,保全了城池。

並在死後,化身千萬光影梁上燕,飛入黎州百姓家,隻要飛燕在一日,就無人可傷黎州百姓一人。

這種愛民如子的人,若放在上古時代,絕對是有機會成為人皇的。

明折柳輕輕一歎:“天底下也隻有將軍會如此認為了。我黎州是南方濕熱地,本該土地肥沃,稻穀豐登,卻因處於綏、駱邊境,連年交戰,城中孩童尚未學會拿筷子,就先學會了拿刀劍,城中青壯亦多有傷殘畸零。將軍可能想象不到,這些被國家放棄的普通百姓走上戰場是什麼樣子,十室九空,哪裡還能分出什麼勞力耕種稻田……”

說到最後,這位錚錚鐵骨,在死牢裡曆經嚴刑拷打、都巍峨不屈的義士,眸中隱然有淚。

謝蘭亭默然,拍了拍他的肩:“我予你糧草三月,兵刀五千,並一支千人小隊,如此可行否?”

明折柳大驚,脫口道:“這……將軍既給糧又給人,好像有些太貴重了……多謝將軍!”

他長長一揖,態度萬分恭敬。

謝蘭亭又道:“有此一千人,你便可以嘗試你構想出來的靈稻種植法,若事可成,再向全境推廣。”

“將軍也知道?”明折柳有些驚訝,“我曾將此法上書桓太傅,他給我封了一堆鼓舞人心、但毫無作用的封號,便讓我自己想辦法。”

謝蘭亭引他進門,淡淡一頷首:“我相信你能成。”

上一世,明折柳的靈稻種植法,曾讓黎州從邊塞絕地,一躍為天下糧倉。

後來的薑國主孤月影,就是以黎州為根據地,起兵複國,一統天下。

桓聽輸就輸在對黎州等南方重鎮太過於疏忽,為了北伐,他的執政政策始終向北方地區傾斜。

明折柳因她的信任十分感動,堂堂一城之主,似乎當場就要哭出來:“嗚,謝將軍……”

謝蘭亭遞給他一塊手帕,讓他擦擦臉:“你放心,黎州城我保了。”

明折柳愈發淚光閃閃,吸著鼻子,無比堅決地說道:“從此我就跟著你混了。我回去就在城中給你樹長生牌,用擴音陣法將你的事跡走街串巷來回播放,每日循環。”

“……”

謝蘭亭哭笑不得,揮手讓他自去。

“等一下”,她又道,“你在綏國紮根已久,依你之見,我該如何處理桓聽?”

明折柳遲疑:“如果我答得不合將軍心意,你會把糧草收回去嗎?”

謝蘭亭眉心跳了跳:“但說無妨。”

“我建議你用他,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明折柳坦然道,“將軍留他一命,就是為了安撫綏地人心,若綏地世家官員見他被束之高閣,難免心中多想。”

“至於究竟該如何用,相信將軍早就有了成算。”

他微笑不語,指了指離泱城的天穹深處,神廟的方向。

“在下告辭。”

謝蘭亭注視他背影良久,也是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從桌案上抽出一張白紙,寫下對桓聽的任命。

紅蓮祭。

這場大祭在綏國曆史悠久,家家戶戶紮紙雕、遊花車、點天燈、築祭台,旨在紀念天、地、人三道。

其中,人道祭祀最為興盛,香火遍布綏國三十九位先帝,以及各路往聖先賢,文臣武將,千秋浩氣在,烈彩如生前。

本次紅蓮祭尤為特殊,將成為一次禪讓大典。

由小皇帝領百官列於高台前,身著白衣,改旗易幟,向謝蘭亭獻上天子印符,以示臣服。

而謝蘭亭也將帶頭祭祀綏國諸位先帝,主要是天帝陳階青,以表達對綏國順應天命、禪讓於祈的嘉許。

這些盛典儀禮、華儀祈禳之事,素來極容易被挑刺,她一個外人,怎麼做都落不來好,索性一股腦推給了桓聽。

正好牽製他注意力,免得又出來搞事。

這日,謝蘭亭處理完政務,找到他的時候,桓聽白衣若雪,正寂然坐在高高的宮牆之上,吹奏一支簫曲。

從綏宮的高處,可以看見橫碧江,一江隔斷仙洲南北,從此再難統一。

宮牆內,悲歡亙古;大江上,眾生如潮。

他仿佛在思念一段過往,又像是在悼及永遠不會歸來的人。

江水滔滔,千古興亡多少事,都在流離的簫音中蒼涼逝去,音節陡轉,高低起伏,仿佛那些浩渺如煙的人間七情,在滌蕩又輪回,困頓不得歸鄉。

一曲終了,謝蘭亭問:“這首曲子叫什麼?”

“《無渡》”,桓聽靜靜地抬眼,“「公無渡河」的那個無渡。”

故事裡那位白發老者,罔顧水深浪急,執意渡河,悲壯而死,明知不可而為之。

他也將走向同一條傾覆崩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