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經曆過,所以他知道,逃掉那碗孟婆湯其實是容易的。它並不是一件在鬼門關被強製灌下的東西。大多數人喝它,往往是出於自己的選擇。
所以他不明白。
是十七年太久了嗎。是十七年裡,他做的什麼事令她傷心了嗎。
他從來自負與她心心相印,靈魂相通,如今因這一碗孟婆湯,他陷入了迷茫。
其實是有些心虛的。但他回避去想那令他心虛的部分,放任迷茫占據他的心。
她剛走時,他有天偶然抬頭瞥見南京乾清宮房簷上的螭首,意識到她當初向他撒嬌要在北京宮殿上做螭首時已經自知命不久矣,他痛得好像胸腔的肋骨一根根被撕裂。
但後來兩地宮殿上的螭首確實撫慰了他:隻要一想到儀華死後仍念著他,會變個小鬼回來看他,煢煢深夜,他就不孤單。
他無視皇家身份,按民間禮法為她服喪一年。那一年裡,他總感覺她還在。
雖然看不見,雖然觸不到,但他真實地感覺到她就流連在他左右,不曾離開。
他從未喜歡或留戀過任何一件喪服,唯獨為她而穿的,他不舍得換下,不舍得告彆,不舍得宣告某種事實上的結束。
後來,忘記是哪一天,等他驀然回首時,他意識到,他感覺不到她了。
“四兒?你要的扁食,還不快吃?”皇後見朱棣出神,點他名字。
朱元璋先出聲道:“這是扁食?怎麼是這個形狀。”縱使老朱泥腿子出身輕易不挑食,可這形狀也實在是……一坨一坨這是什麼?
馬皇後強行找補道:“這是徐丫頭……這是徐丫頭還有四兒下手包的,四兒越發孝順了,想學包著扁食孝敬咱們老倆呢。”
晉王朱棡尚未娶妻,這時也在皇後跟前用膳,他夾起一顆,送進嘴裡,登時變了臉色,旁邊伺候的小火者和宮女眼疾手快連忙奉上痰盂手帕和茶水。
朱元璋剛夾起的那一顆,又默默放下了。
朱棣不信邪,夾起一顆,送進嘴裡,一嘗味道,便不敢細嚼,囫圇著用扁食湯送了下去,伸出大拇指:“好吃好吃,徐姑娘的手藝……”他用力又咽了咽:“徐姑娘的手藝,好……”
儀華心道:“這都能吃?他舌頭壞了吧?”她可是趁人不注意,在那扁食餡兒裡偷偷倒了一整壺香油、半袋八角粉、十大湯勺鎮江醋、足足小半斤的鹽啊!她怕的就是皇家把她弄進宮來,逼著她跟皇後學做賢妻模子、做高級廚娘啊!朱四這都覺得好吃?那我豈不是白忙了,那我豈不是將來還是逃不了被逼著洗手作羹湯?
小黑美人是好,可是為了小黑美人讓她整天圍著灶台打轉,她不乾。她徐儀華還沒有色令智昏到這個程度。
朱棣的心事,則與儀華不同。
前世儀華為他和孩子們做了許多美食,花了無數心思和力氣。那時他自然感念她的心意,但天長日久,未免漸漸習以為常,甚至作為對外人炫耀的資本。
這一世嘗到了她難吃的手藝,才明白,前世那些點心菜肴裡,蘊藏的是何種珍貴的情感。
現在的這個儀華暫時還不愛他,所以才有這樣的扁食。
朱棣漸漸相信,這一世儀華喪失很多記憶,性情也大變,對他們來說並不全是壞事。這些改變,令他注意到了前世很多被他忽略的東西。
或許前世他愛她時,愛得並不完整。
或許儀華活得比他想象得要累,隻是他並未覺察。
膳桌桌布下,大腿上的一隻手及時將他從反省中拉回來。
這是什麼毛病啊!
朱棣不敢大動,扭頭假裝跟長庚說膳桌上擺著的菜式,衝著儀華狂打眼色。
長庚垂眼看出桌布下的端倪,死死讓腮幫肉拉住下頜骨,免得驚掉下巴。他家的爺,爬牆招惹回來的是個什麼妖怪啊!
那隻手不但沒收斂,反而往上摸了一把。
“嘶……”
“四兒,怎麼了?燙著了?”馬皇後連忙問。
“是……兒子吃太急,燙,燙著了……”朱棣就勢將筷子一摔,正打在儀華手上,儀華這才收手。
一頓飯吃得朱棣上下難受。好不容易用完膳,眾人請安告退,馬皇後還跟前世一樣存心撮合兒子兒媳:“外頭下小雪,路滑,四兒,送送徐丫頭。”
妥妥的送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