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蘭?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小姐,一點事也沒有。"
靜蘭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全力動員臉上肌肉,拚命想擠出笑容。
"小姐也真是的,怎麼可以隨便在路上撿來這麼一個怪家夥呢,就算他昏倒在地也不應該理會呀。"
"呃、可是他說他肚子很餓,快要餓死了。"
"哈哈哈哈!這家夥死不了的!我絕對可以保證!所以現在立刻把這家夥攆出門!立刻!"
感覺靜蘭的笑容與平時不太一樣,笑聲也毫無抑揚頓挫。
……啊——呃,可是你們兩人不是朋友嗎?"
"不是——"
"就——是啊!咱們哥兒倆會在這裡偶然相逢可說是無巧不成書呀!剛剛咱們是在重溫舊日情誼,咱們哥兒倆過去可以換貼的兄弟呐——。你說對把,呃、……[靜蘭]?"
男子搶在靜蘭否認之前插嘴道。秀麗聞言則如釋重負地露出微笑,在明白這名從路邊撿回的男子並非來路不明的可疑人物之後,感覺放心不少。
"說的也是,真是十分湊巧呢!那你們兩人慢慢聊,家父不久即將回府,我稍後會準備更多菜肴,你運氣不錯,今天可是四天一次的聚餐日呢。"
"那我還真是選對了時機被小姐撿到,現在肚子還很空,請小姐儘管大顯身手吧!"
就這樣,還沒等靜蘭表示任何意見,秀麗再次退回房內。
靜蘭全身打顫。
"燕、燕青……你這家夥……"
"靜蘭啊……名字取得還真好聽。"
燕青開懷笑道,望著他大方豪爽的態度,靜蘭雖是一臉悻悻然,但卻未再度要求他離開。
"……南師父過得好嗎?"
"恩?啊啊、好得活蹦亂跳呢!還是老樣子,完全沒變,甚至還想勸他乾脆放點血算了。"
"……很抱歉,那時我不告而彆。"
燕青眨了眨眼,隨即開懷地破顏一笑。
"——看來你遇上了好心人家,靜蘭,知道你過得好就夠了。"
哼!靜蘭彆過頭去。
"小姐的菜好吃得不得,我真是太羨慕你了,我就跟小姐聊聊你過去的事跡,充當飯錢好了——"
燕青的低噥讓正要走進房內的靜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身打返,狠狠揪住燕青胸前的衣襟,眼看就要把他勒斃。
"……你敢提到過去的隻字片語,我馬上讓你腦袋搬家!"
"說笑的嘛!"
燕青滿不在乎地笑道。
當晚,加上返家的邵可,飯桌的氣氛相當熱鬨。
一家之主邵可乍見陌生的訪客不禁一臉詫異,但隨即笑容可掬地表示歡迎。
"你叫燕青啊,你前來貴陽有什麼事呢?"
"是的,我是來找人的,不過由於不太容易見到對方一麵,所以我打算多待一些時日。"
"假如對方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還不如拜托這兩位幫忙或許比較容易一些,他們是國王的隨從,均是才能出眾的大官。"
邵可中肯實在的讚美讓絳攸開心的表情因此稍有緩和。
燕青被瀏海遮住的雙眼頓時一亮,仔細端詳著兩名青年。
"哦——這麼年輕就成為國王的隨從啊,真是不得了,請問現在的國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沒見過世麵、天真無邪的十九歲大少爺。"
絳攸邊吃著雞肉,邊語氣斬釘截鐵地做下結論。
話說得稍嫌過火,因此楸瑛隨口補充道:
"還不僅是如此,以目前的情況而言,隻要善加指導或許日後必成大器,陛下並非天生駑鈍之人,我想好歹算得上是可造之材吧。"
楸瑛的口氣跟絳攸差不了多少,邵可聽了不禁苦笑,即使明白這是他們慣有的讚美方式,但這番大放闋詞實在相當刺耳。
不過燕青似乎明白話中的含意,隻見他眼神專注,聽得津津有味,笑著說了聲:"原來如此。"
"——關於尋人一事,如果真~的沒辦法的時候就請二位幫忙了,因為我此趟前來,算是秘密行事吧。"
稀鬆平常的態度完全感覺不出是秘密。
"話又說回來,燕青壯士,據您表示是從茶州前來,不知您一路上有沒有任何狀況?"
楸瑛謙恭的說話方式讓燕青聽了似乎怪難為情地笑道:
"一路上啊……你看起來是一名武官,您想問的是山賊盜匪的事情嗎?恩,目前有愈來愈猖獗的權勢,據說已經有不少人流竄到紫州。"
"……果然沒錯。"
楸瑛歎了一口氣,瞥了靜蘭一眼。
"靜蘭,我希望你能接下那個任務。"
正在添飯的秀麗眨了眨杏眸。
"什麼任務?"
"哦,因為接獲情報指出這陣子從茶州出現大批山賊四處流竄,甚至潛入貴陽,羽林軍已經調撥人力加強城內巡邏守備與捉拿盜賊的治安工作,但我希望靜蘭也能加入。"
"捉拿山賊!?"
秀麗與邵可瞪圓雙眸,接下來邵可不解地眨著眼。
"……楸瑛大人,羽林軍的工作是負責守備巡邏王城,為何還要維持城外的治安?"
"我想邵可大人也明白,這陣子以來的酷暑導致朝中官員陸續不支倒地,王城裡的人數日益遂減,於是巡邏範圍被迫縮小,許多武官因此無事可做,由於平時勤加鍛煉體魄之故,幾乎無人中暑,尤其是羽林軍,因為一旦中暑就必須當場接受我們兩位大元帥的[指導],所以就算死也不能倒下去。"
邵可很清楚兩位大將軍的作風,因此不再多說什麼。
"所以呢,讓一群精力旺盛的士兵無用武之處實在太浪費了,所以才讓他們協助維持城外治安,順便當成實地操練。此外又正好接獲茶州境內的山賊大批流竄到貴陽的情報,據說紫州軍也窮於應付。"
"可、可是為什麼要挑上靜蘭?靜蘭又不是羽林軍,隻是一個米倉衛兵而已啊?應該還有更多更能乾的人才對吧。"
"唔——恩,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我的長官根本不聽勸,表示非靜蘭不可,因為他們非常欣賞靜蘭的能力,而靜蘭也的確當之無愧,況且這隻是臨時的任務,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原有的工作崗位……"
"可是……"
秀麗不肯罷休,一旁的靜蘭突然靈機一動。
"藍將軍,不一定要找屬下,不如找他如何?"
被靜蘭伸手一指,正在狼吞虎咽的燕青停下吃飯的動作。
"呃?"
"此人本領高強,精力旺盛,也沒有那麼軟弱到動不動就中暑昏倒,相當劃得來,您可以好好使喚他!"
"什麼——等一下等一下!我可是有事在身呐——",
"唔~恩,可是兩位大將軍指名的是你,我認為,就算找人頂替仍然不會停止勸進的動作。"
"……是這樣嗎?屬下明白了。"
靜蘭很快做下決定,隨即笑著望向秀麗。
"放心好了,我不會整整一個月不見蹤影,到時我會儘可能趕在晚膳時間之前回家,工作方麵我就敷衍了事,一遇到危險我會臨陣脫逃,就算拿身邊的人當擋箭牌也無所謂,這麼一來每天日薪還能領到黃金五兩,算是相當優渥的臨時收入。"
聽了靜蘭不打草稿說出的一番話,楸瑛差點沒噴出茶水。後半段實在有點離譜,最誇張是日薪的金額。
"黃金五兩?!"
與他先前提出的數字整整漲了二十倍。
"不然屬下就不做。"
靜蘭微微一笑。
楸瑛感覺自從身份曝光之後,靜蘭漸漸地會在偶然之間顯露出本性。
"……好、好吧,誰叫一開始是我們先強人所難,我再去跟高層商談看看。"
另一方麵,秀麗原本一聽到跟錢有關的事多少會失去理智,但今天一方常態。即使得知日薪黃金五兩的優渥條件,也完全不見絲毫喜色。
望著麵色凝重的秀麗,靜蘭擺出笑容。
"小姐放心,燕青會留在家裡代替我的工作。"
冷不防被點名道姓,臉頰還沾著飯粒的燕青再度愣怔。
"啥?"
"一個月的時間應該沒問題吧?有意見嗎?"
燕青開懷笑道:
"沒有!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提起希望寄宿貴府一事,呃——不過我身無分文——"
"……小姐,這小子長相固然可疑,不過人格方麵我可以保證,做事也蠻勤快的,我一再拒絕,藍將軍卻硬要強人所難,所以他的生活費就由藍將軍自掏腰包,對於家計不會造成影響。"
楸瑛聞言心頭一驚,(——怎麼又蹦出什麼生活費!)
不待楸瑛出聲,表情稍微轉亮的秀麗隨即接二連三說個不停。
"真的嗎?藍將軍!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呃,這……好、好吧。"
楸瑛抽動著臉頰,不得不答應下來。萬萬沒料到隻是借用一下靜蘭,竟然得額外花費這麼多錢。這點金額對於家財萬貫的楸瑛而言隻是小錢,重點在於向來把彆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的自己這次竟然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了不起,麵對你還能接連先發製人,太厲害了。"
絳攸感佩地喃道,過去曾被稱頌為眾太子之中才能最為優秀的原因,似乎由此可見一斑。
"咱們那個少根筋的陛下所欠缺的就是這一點,得讓他好好學習才對!"
話又說回來,秀麗從剛才開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絳攸覷了秀麗的側麵一眼。
(對錢完全沒反應……怎麼回事?)
楸瑛也這麼認為。
"秀麗姑娘,你怎麼了?看起來無精打采的,瞧你像朵枯萎的花朵,我可是很心疼的,是否有事煩心?"
"呃?沒、沒有、沒事。"
"你完全不用擔心靜蘭,說實話,即便在羽林軍當中,能夠打得贏他的不會超過五個人。"
秀麗勉強擠出笑容,絳攸微微側著頭。
"……如果是擔心錢不夠,那看需要多少儘管告訴我,隻要是為了秀麗姑娘你。"
硬是從霄太師手上搶來的五百兩黃金用來修繕宅邸,整修道觀私塾、購買米糧與買書,眨眼之間便花得一乾二淨,現在又重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況。唯一與過去不同的地方在於,屋頂不再漏水以及由小麥飯改為米飯這兩件事情。
"不是的!大人誤會了,我完全不在意這個問題。"
"……該不會是跟陛……那個人前些時日送來的稻草人有關吧?這個禮物的確很離譜又太詭異,但他沒有惡意,隻是沒有弄清狀況罷了。"
因顧慮到客人在場,楸瑛隨即掩飾贈送者的名諱,但秀麗的表情已經發僵了。一看就知道這番話勾起了她的回憶,看來直到剛才為止她一直把這件事埋藏在記憶深處。
"……藍將軍……能不能請您勸勸那個人啊……"
"隻能麻煩你當成這是他寂寞時的慰藉吧。"
絳攸也有話想告訴秀麗,看她心情不太好,正在猶豫該不該提出這件事,本想改天再談,但想想還是早點把話說清楚比較好,如果按照絳攸的預料……
"——秀麗。"
"是,絳攸大人,什麼事?您要添飯嗎?"
"……那麼,麻煩再幫我添一碗,另外,我有事想與你商量……]"
秀麗一麵添飯,一麵傾斜著頭。
"什麼事?"
絳攸並未拐彎抹角。
"你想不想來朝廷工作一個月的時間?地點不在後宮——是在[外廷]。"
劉輝在辦公房待到很晚,一個人在書房前苦惱不已。
一下振筆直書,一下打上叉號,與信紙處於對峙狀態的他絲毫沒有察覺有人走進門來。
"嗬嗬嗬、你似乎很煩惱的樣子呐,年輕人。"
突如其來的老臣說話聲,讓劉輝一臉慍怒地抬首。
先王時代是名滿天下的大宰相,處事手腕精明乾練,至今仍然統禦朝中文武百官,具有舉足輕重之影響力的霄太師,表麵上佯裝成一個糊塗的老頭,私底下卻有著殘酷至極的一麵。即便連屬於少數知曉內情者之一的劉輝,也吃過無數次的苦頭。尤其上次特彆嚴重,讓他認真考慮是不是要挖個坑把他活埋起來,不過就算把他埋起來,他哪天還是會突然冒出來,所以作罷,不如說——雖然很不願意承認——現在少了霄太師將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失。反正能夠讓他發揮殘酷麵的條件有限,隻要自己小心謹慎、提高警覺就不用怕他,劉輝在內心暗自做下決定。
然而,私下暗咒他這個臭老頭的心態完全沒有改變,於是不經意脫口而出:
"臭老……霄太師,這麼晚了您怎麼還在外頭閒晃?"
"嗬……這座王城就像是老夫的家。"
"……是孤的家。"
"要比的話,老夫住在這裡已經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哦~這是新國試法案的草案嗎?"
霄太師僅僅小覷了一眼便一語道破,接著故做姿態地搖起頭。
"哎——若非這個法案背後的動機不太純正,老夫肯定會毫不吝惜予以讚美一番。"
"你、你少說閒話!"
"聽說你在朝會上莽撞發言,結果戶部黃尚書大人根本連理都不想理睬你,看來你相當焦急,該~不~會打算趕在這次大考之前通過法案吧?"
"……臭、臭老頭!你怎麼不趕快回家去過你的隱居生活!如此酷熱的天氣你居然還這麼精神抖擻,比你年輕好幾倍的年輕人反而逐一不支倒地……你偶爾也該學學一般的老頭子臥病一次看看,孤會差人選桃子給你補補身子。"
()
很遺憾,這個老頭子並不為這番話所擊倒,隻見霄太師動作誇張得放聲大哭。
"哇啊~陛下竟然如此殘酷對待向來儘忠職守、報效國家、鞠躬儘瘁的老臣,老臣為了陛下可是寧願拚上這把老骨頭也在所不辭呀!哎,事到如今,老臣還不如去找秀麗姑娘吐吐苦水算了。"
"哇啊啊、等、等一下!可惡、你要是敢告訴秀麗的話……"
"怎麼?陛下又想為老臣增添向秀麗訴苦的題材嗎?"
"唔……你、可惡。"
到頭來,劉輝仍然逃不出霄太師的掌心,被玩弄與股掌之中。
驀地,劉輝的視線一落,察覺到霄太師腋窩下夾了個罐子。罐子幾乎隻有手掌般大小,上頭沒有任何雕花,隻有一層光滑閃亮的淡淡茶褐色。
劉輝感覺這罐子有點奇怪,但他無法明白表達怪在哪裡。
"……這罐子裡是什麼東西?"
聞言,霄太師沉默半晌,接著才以他慣有的悠然口吻答道:
"陛下指的是這個嗎?這是……東海諸島的名產,是醃梅子,由青梅乾醃潰而成,是老臣的舊識送給老臣的。"
劉輝當然知道醃梅子是什麼。
"……哦~醃梅子啊,真特彆。"
"哈哈哈、就算陛下想吃,老臣也不會給您,這可是十分珍貴的呢!"
劉輝微眯起眼,這個詭異的反應真可疑,向來泰然自若的老太師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慌張語調,真的是如此貴重的醃梅子嗎?抑或是……
"那麼,老臣告退了。"
霄太師緊抱著罐子刻意擋在劉輝的視線,快步離開房間。
當門扉啪嗒一聲關上之際,劉輝再度變成孤單一人。
倏地,一股落寞襲上心頭。
這陣子這種心情經常湧現,劉輝不解地思索起來。
在孤獨無助的孩提時代,以及後來隻要有邵可與宋將軍的陪伴便感到心滿意足的那段時間——劉輝正在回想自己在當時是否產生過這樣的心情。
感覺似乎很像,但可以肯定完全不同。
劉輝從夾衣輕輕掏出一條繡帕,明明沒有生病卻感到胸口慢慢揪緊發疼。雖然情況並不嚴重,但不知為何,竟痛得令人難以承受。
他明白並非孤獨一人之際才會感到寂寞,而是心愛的人未能陪伴在身側的緣故。
如今他才明白,這個感覺是多麼珍貴又美好。
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人願意主動陪伴他。無論是邵可也好,宋太傅也罷,他們都是基於同情才會留在他的身邊。他隻不過順勢依賴這種同情的心理而已,在他們的心目中他並未占有絕對必要的地位。他明白這一點,也為此終日惶惶不安。
與秀麗相處之後,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努力]並不夠。
想要獲得就必須付出努力。並非盲目依賴、緊抓著彆人的同情不放,不能一味等待彆人給予自己容身之地。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與喜愛,就必須努力不懈以打成目標。
他想,自己在很久以前應該也曾經為了某個目標努力過,可惜並未得到回報。希望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總是從指間流逝。年幼的自己已經疲於追逐,遇見邵可之後甚至忘卻了如何努力的方法。
輕撫著繡帕的櫻花圖案。
現在則不一樣。他已經稍稍培養出自信,認為自己一定能夠成為最重要的存在。加上楸瑛與絳攸每日前來隨侍左右,公務與日俱增,不可思議地,不安的心情逐漸褪去,開始產生一種歸屬感。
"希望你成為好國王。"秀麗如此說過。因此他就努力成為一個好國王。這個的定在一片霧茫茫的迷朦視野之中鋪陳出一條金黃色的道路。
努力並不一定能夠得到回報,但隻要努力,許多重要的事物就會自然落入自己手中。劉輝從秀麗身上學到了這個道理。
過去曾令他恐懼厭惡的黑暗再也不可怕,然而,獨自入眠仍會感到[寂寞]。
心愛的人兒不在身邊,少了她一點意義也沒有。
即便如此,劉輝自認毅力十足,也有繼續等待下去的自信。
劉輝親吻著繡帕上的櫻花圖案,仔細疊好準備收進夾衣之際——忽地定睛端詳繡帕。
"……對了!"
劉輝似乎靈光乍現地點了個頭。
"這次的[禮物]就送這個吧。"
馬上派人去找——他口中低噥著,隨即笑了。
接著拿起筆,繼續麵對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