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眾人麵麵相覷,儘皆失色。自先帝於嘉樂中期廢除車裂、淩遲等一係列酷刑之後,對死刑的判定極為慎重,而虞辛賀身為高祖血脈,與女帝有中表之親,此時卻欽賜自儘,諸臣一時駭然,竟沒有人上前去擬旨。
許久沉默之後,澹台丞相清了清嗓子,款款道:“虞辛賀固然過分,然而畢竟是賢君宗姨,又是陛下的表親。君威為大,懲戒一番是應該的;但是顧念姊妹之情,傷及性命恐會有傷陛下孝友之名,還望陛下三思。”她剛剛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故而這一番話說得極為委婉。
女帝寒著一張臉,淡淡道:“朕的旨意已經下了,丞相再諫,是帶頭抗旨不成?虞辛賀脅君,你們抗旨,蛇鼠一窩,倒是該一起發落了。”
這話說得極重,連澹台丞相也不禁變了臉色,除簪披發叩首謝罪,其餘之人更是叩首不止。場麵正一片混亂之時,宮門口傳來一聲通傳:“貴君駕到!”
聽到這聲通傳,殿內的眾人皆暗暗鬆了口氣。烏賀澈不願被貴君看到,正欲離開,貴君的輦轎已經到了偏殿門口。烏賀澈忙隨著一眾宮侍跪了下去。貴君走得極快,烏賀澈低著頭,隻見青玉色的袍邊在眼前一閃,貴君已然走了進去,隨行的內官隨即關上了偏殿的大門。
烏賀澈看著殿門上細致的盤龍銜的銅環輕輕地搖晃,怔怔地發了會兒呆,才往如意殿走去。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寶石藍的天幕上繁星閃爍,如一匹華麗的天鵝絨將整個東山離宮包裹起來。鵝卵石的小徑上人影寂寂,一旁的花圃裡密密麻麻地種著紫荊與常綠的冬青,紫荊的枝條斜斜地伸展著,上麵團團簇簇的開著花。
這樣的夜晚讓他想起扶桑。很小的時候,他問母親:“母親大人,我能成為優秀的棋師嗎?”母親嚴肅的臉上一絲露出慈愛的笑容,蹲下身抱著他:“我並不能預知你的未來,但是,你卻可以通過勤奮把握自己命運的走向。小澈,你看這漫天的星星,多像對弈中的棋局。人生,宇宙,本來就就是一局棋啊。”
從那以後,在無數個因下棋而無眠的晚上,他都會走到庭院裡去看星空。想象著以天空為棋盤,以星星為棋子,在宇宙之中攻城掠地縱橫捭闔,心裡就會被幸福所充盈。臨走之前,母親在他的麵前放了兩個棋盒,她說:“有時候我們以為有了棋子就可以了,但是命運卻不曾給你棋盤。”說著,她突然將麵前的棋盒扔了出去,黑的白的棋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她厲聲道:“為了國家,犧牲生命都在所不惜,難道我會舍不得一個兒子嗎?從今以後,你就忘了下棋這一回事吧!記得努力討好虞國女帝,彆忘了右大臣的囑托!”
母親雙眼通紅的臉龐在淚光中淡去,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另一張年輕的臉。玉冠束發,明珠壓額,一雙比明珠還要璀璨奪目的眸子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她說:“他們背後的那些齷齪事,當朕真的不知?!”她的眼睛那樣明亮美麗,大殿上燈火通明,燈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像是涵了一汪盈盈的水。因為帶著怒氣,眼波粼粼閃動,彷佛秋水在微微蕩漾。
他驀然驚醒,發現自己伏在西廂的桌子上睡著了。坐起來理著衣襟,心還在“嘣嘣”跳個不停。他回憶著夢中的情景,想起母親的麵容,心中既是思念又是辛酸;一會兒又想到女帝發怒時的樣子,卻恍若在胸口堵了塊大石頭,說不清什麼感覺。
他怔怔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門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才緩過神來。隱隱約約地聽著有人行禮,喚著“陛下”,他忙站起身來。腳步越走越近,在西廂的外間停了下來。烏賀澈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他定了定神,正要掀開竹幕席出去見禮,貴君的聲音在簾外響起:“你們都先下去。”烏賀澈伸出的手一頓。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內官、宮侍都已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西廂的門。
貴君刻意壓低的聲音含著一絲責備:“澹台丞相三朝元老,先帝在世尚且讓她三分,今日怎麼能一言不合就罷了她的官?”
女帝沒有答話。貴君的聲音卻軟了下來:“我知道你因為虞辛賀的事情惱火。但是今日在宜泰殿,確實是急躁了些。”他加重了語氣,“澹台丞相在朝中舉足輕重,不能輕易罷免,尤其是在壽州大旱的關頭。即使是對虞辛賀的處置,也應再做商討……”
“徽璉,”女帝打斷了貴君的話,“澹台永琳今日一反常態地為虞辛賀說話,你說是為了什麼?”貴君語塞,女帝冷冷一笑,道:“他是在激朕!朕今天罷了她的官,她反而高興,因為朕下旨處決了虞辛賀。她給朕下套,朕明明知道卻往裡跳,又是為了什麼?因為虞辛賀比她更可恨!若不是先帝廢除了車裂,朕恨不得將虞辛賀五馬分屍!”
她越說越激憤,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因為用力,透出微微的青白色,“朕是先帝的外孫,沒有葉家,朕無法即位;宗室力量錯綜複雜,沒有賢君身後的齊王府,朕無法穩定朝局。朕一直清楚葉家與齊王府的支持,所以對兩方皆極力優待。然而,換來的是什麼?愈是優待,她們愈是欲壑難填,認為朕是她們手中操縱的木偶,企圖玩弄朕、玩弄朕的朝廷百姓於手掌之上!她們休想!要朕當傀儡,毋寧死!”
貴君從來沒有見她這個樣子,原本明妍嫵媚的眼睛裡布滿血絲,乾涸得一滴淚水都沒有。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身體卻因為激動而瑟瑟地顫抖。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才歎了口氣,走上前將她攬在懷裡,低聲喚她:“毓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