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夜無眠。到了天有些蒙蒙亮,剛剛有了幾分睡意,殿外響起了敲門聲。他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門卻被直接推開,越若輕輕走進來,在簾外道:“皇上,寅時三刻,該起身了。”
越若連說了三遍,女帝依舊一動不動。他見多了這樣的場景,平靜地向烏賀澈道:“請承徽叫一叫皇上,今天是廷講之日,不能晚了。”
烏賀澈看著她酣甜的睡顏,一時不知怎麼開口。幸好女帝終於睜開眼睛,睡意惺忪地問道:“寅時了嗎?”她的聲音有點稚氣的啞,濕漉漉的眼睛像是迷路了的小鹿。他的臉不由得就紅了,幾不可聞地答道:“寅時三刻了。”
女帝一下子坐起來:“哎呀,今天有廷講,晚了就壞了!”一邊說,赤著腳就跳下床去。她本睡在內側,他正要給她讓開,她卻跨過他的腿直接跳下床去,他直窘得滿麵通紅。
女帝一起床,宮侍們便一擁而入,有條不紊地給女帝洗漱更衣。剛剛裝束完畢,一個宮侍走了進來,躬身到:“貴君到了。”
從殿內向院子裡望去,兩側的宮侍垂首侍立,女帝一身的茜桃紅在宮侍淡青色的宮裝中格外顯眼。在殿內隻能看到她姣好的側臉,像是在畫上細細勾勒的一抹美人的倩影,隻是更添了幾分畫上美人沒有的飽滿生氣。她迎到院子裡,神態親昵地挽住貴君的胳臂:“真是巧,我剛剛裝束完你就到了。”
貴君微微一笑,伸手幫她理了理冠上的垂旒,徐徐道:“容太傅最重儀態,時間還寬裕,不要著急,在服飾上失了禮數就不好了。”女帝偏頭一笑:“還記得當年剛剛跟哥哥大婚,依禮第二日回葉府拜見長輩,我把罩在外麵的衣裳穿錯了。一回宮,就見容師傅在翠微宮前跪著,說帝不教,師之過,任我怎麼勸也不肯起來。”
貴君道:“容太傅生性嚴謹端正。皇上聖體尊貴,不能責罰。她便隻有懲處自身,以對皇上加以警誡。容太傅一片苦心,皇上也須好好體會才是。”
女帝吐吐舌頭:“我就怕她這樣。看她跪在那兒,比戒尺打在身上都難受。”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乘輦往鳳儀宮去。廷講是太皇太後為了督促女帝,特地下旨設立的,一切皆依著民間尊師的規矩來。女帝生怕遲了時辰,一路上不斷催促。待二人到時,負責教習的容致允早已等候在正殿泰和殿前。見二人下輦,她隻是微微頷首示意,而女帝趨步上前,再揖及地,恭恭敬敬道:“學生攜貴君前來,恭領容師傅訓誡。”貴君也是躬身見禮,“學生季孫氏奉帝後懿旨,恭領太傅訓諭。”
容致允坦然受禮完畢,率先進入殿內坐在主座。女帝與貴君隨後進入,分彆跪坐於她的左右。容致允隨口問了兩句詩書,女帝對答如流。容致允頷首道:“陛下的詩詞師於賢君,格律音韻、意境用詞都是極佳的,臣自愧弗如。”她頓一下,話音一轉:“然而,陛下身係社稷,非窮酸文人,若於詩詞文章上用心太過,未免有失身份。賢君身為後宮四君之一,亦當對陛下多加勸誡才是。請貴君殿下代為訓誡。”
女帝與貴君皆低頭應了。容致允又問道:“聽聞陛下前些時日關心漕運,不知看了哪些書?”女帝道:“前些時日濟州連日暴雨,河水泛濫,影響了漕運。因為事情急,所以召了工部尚書簡離來谘詢對策,並沒有來得及看相關書籍。”容致允點點頭,“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書本雖好,終不若現實來得清晰實在。陛下想必從這次的濟州暴雨中受益匪淺吧?”
“是。”
“嘉樂先帝在世時,曾命工部撰寫了《漕運韜略》一書,值得一讀。前朝也有與漕運有關的書籍。在這一方麵,簡離是行家,陛下可以問她。”
女帝道:“多謝太傅指點。先帝對漕運極為重視,朕當不負先帝殷殷之心。”
容致允搖一搖頭:“陛下隻知道漕運重要,卻不知道漕運為什麼重要。臣將書推薦給陛下,陛下若隻用來治理河道,那便是買櫝還珠了!”她儀容端肅,侃侃而談,“漕運即治河。如今,我國境內主要河流三橫一縱。三橫為宓水、濟河、沁河,一縱為洛江。宓水穿過帝都玖揚,溝通的三州七郡,皆為軍事要地。濟河中截洛江,橫穿楚郡,入海處為天然良港,港闊水深,曆來扶桑、琉球等國使團皆於此登岸。沁河沿岸地勢低平,陰濕多雨,我國三分之一的糧食出於此處。民諺曰‘沁河兩岸熟,稻米天下足’便是足證。而洛水,源於戎魏境內太白雪頂,流經我國後,最終於祁國境內入海,可謂‘三國一水’。我國位於洛水中斷,若利用得好,則進可攻、退可守。若利用不好,就會被兩麵夾擊、腹背受敵。這樣的四條河流,陛下說,哪條可以等閒視之?”
隨著容致允的講述,女帝的臉色越來越鄭重,待其說完,已是滿麵愧色。容致允知道女帝已經上了心,女帝向來一點即透,實是絕頂聰明之人,自會召簡離來詳加詢問。故而她亦不作贅述,話題一轉,又問起了吏治。
廷講一直到未時才結束。女帝日日按時午休,早已是身倦神乏,卻不敢流露出半點厭倦不耐的神色。貴君在一旁看得心疼,隻是礙於太皇太後懿旨,不好說什麼。聽到容致允的一句“今天便至此罷”,兩人心裡都大大地鬆了口氣。容致允卻依然是早晨的樣子,端整的官袍上沒有半點褶皺。她一絲不苟地按規矩向女帝行了君臣大禮後,緩緩退下。
女帝將她送至門口,又目送她去得遠了,一笑回身,向貴君道:“容師傅雖然人刻板些,但也不失為一位良臣。如今朝中官員多為世家女子,容師傅出身寒族,卻能有今日品階,也算是難得的了。他是季孫老太師著意栽培的門生,說起來,還是老太師的眼光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