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口中的“季孫老太師”正是貴君的祖母。貴君一邊聽她說著話,一邊從宮侍手中接過絮了棉的墊子,鋪在椅子上,因為天熱,又在上麵蓋了席子。廷講時為了表示對師傅的尊重,女帝與貴君都是跪坐在席子上,殿中隻有一把椅子,僅供太傅使用。女帝一眼瞥見,擺擺手道:“不必了,朕馬上就要起駕了。”一位宮侍應了一聲,正要上前把棉墊子拿走,卻被貴君止住了。貴君體貼地問道:“之後還要去哪兒?跪了大半天了,讓他們幫你揉一揉腿罷,歇一下再去不遲。”
女帝笑道:“我急著宣簡離來問問漕運的事——這幾年來哪次廷講不是兩三個時辰?都習慣了。”她不願拂了他的心意,這樣說著,到底順從地坐下由著兩個小侍揉腿。貴君笑意融融:“又不是什麼大事,哪裡值得你急急地跑過去?我替你下旨便是了。簡離從帝都雍城趕過來也得大半個時辰,你且小憩一會兒。”
女帝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鳳儀宮為帝後在離宮時的寢宮,泰和殿東側的同心殿為帝後的起居之所。同心殿的一應規製皆按照女帝的如意殿,故而她醒來的時候,幾乎要錯以為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她看了一眼身上蓋的薄毯,怔了片刻,微微揚聲道:“越若。”
寢殿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內官走了進來,白皙的麵孔上秀眉鳳眼,雖然神色有幾分清冷,卻也彆有一種冷豔。他垂著眼瞼,停在女帝的塌前:“陛下。”
“徽璉呢?簡離來了嗎?怎麼不叫朕?”
越若山清水秀的臉上風雲不動,“貴君殿下在長春宮批閱今日從帝都轉來的奏章。簡大人被帝後殿下召見,商討萬壽節迎駕的事,所以今日沒能過來。貴君殿下說,簡大人既然不過來了,便由著陛下多歇一會兒也無妨。”
女帝默默聽完,不著邊際地嘟囔了一句“要是哥哥在,睡這麼久,大概要挨訓斥了吧?”越若與她挨得極近,眼觀鼻鼻觀心,隻當沒聽見。女帝自顧自說罷,驀地展顏一笑,“既然徽璉這麼說了,給朕換身涼快的袍子,朕今天逛園子去。”
東山離宮修築於虞國正明帝時期。嘉樂帝即位後,為了節儉開支,取消了每年休整園子的款項,這個離宮便逐漸荒廢了。到了宜元四年,太皇太後隱退,於東山鳳鳴寺修行。帝後見朝局漸穩,便順從了虞毓的意思,重修了東山離宮。自宜元五年起,她年年至此避暑消夏,但是園子實在太大,若不是越若在一旁領路,她八成會迷路。
虞毓每次來離宮,多是在甘泉宮、鳳儀宮、長春宮附近遊覽,越若便領著她沿著鳳儀宮後一溜青石板路,往後麵的林子裡走去。當初正明帝修園子的時候,召集了諸國的能工巧匠,這後園的林子時疏時密,紅牆碧瓦掛角勾簷若隱若現,奇花異卉雜植其中,當真移步換景,應接不暇。虞毓隨著越若左轉右轉,看得眼花繚亂,喜滋滋地說:“若不是親身走走,真不知道朕的園子這樣漂亮。”越若隻不做聲地掌著宮燈引路。虞毓習慣了他冷淡的性子,倒也不怪罪,隻一路上不時感慨幾句,當然都是自言自語。
又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林子突然一疏,隱隱傳來流水的淙淙聲。虞毓喜道:“園子裡還有小溪不成?”急走兩步,卻是一眼天然泉水,用石頭台子圍了,汩汩地冒著,遠遠地便覺得一陣清涼。走近了看,冒出的泉水竟是墨色的,用手掬起一捧,卻又清澈之極。泉眼底部與後麵的池子相連,裡麵密密地種了水蓮,一朵朵白生生的,擁擁擠擠地挨著。
虞毓興致勃勃地在泉眼邊玩了一會兒水,一抬眼,看到池子後麵有個小院子,門口有幾株垂柳,很是清雅。她笑吟吟地讚歎:“這個院子建得好,夕陽金柳,夜月白荷。又傍了這眼清泉,當真是秀質天成!”
越若在一旁道:“再往東去百步有橋通向對岸,陛下可要過去看看?”虞毓想一想,道:“遠看這般景致的院子,近了看必是彆有一番風味吧?看看去。”
虞毓隨著越若過了橋,隻走了幾步,便到了那院子前麵。青灰色的牆,若不是瓦沿上鎏了一圈薄薄的金色,根本看不出是皇家的彆院。虞毓伸手推門,門輕輕地開了,院子很小,沿邊放了幾株盆栽春蘭,清幽雅致。簡簡單單的兩三間屋子,其中一間較大些的亮著燈,映出三個人影。
虞毓不料此處有人,一時愣在原地,正躊躇間,隻聽屋裡一人道:“寶林主子見諒,奴才也是不得已。想那宓墨本來就少,這幾日都送到貴君殿下那裡去了,哪裡還有餘下的給您?”他話音剛落,另一人便忿忿地開口道:“你胡說!貴君殿下從來隻用祁國的喬墨,什麼時候用過宓墨?”他大概是那位寶林的身邊的宮侍,言語中甚是激憤。之前那人涼涼道:“這個奴才便不清楚了。隨貴君殿下來的還有不少正得寵的主子,大概是送到他們那兒去了罷。”他這樣無非是為了諷刺那位寶林不得寵罷了。宮裡奴才克扣失寵的主子的事情很是尋常,虞毓雖然厭惡那些人勢力,然而堂堂一國之君,也不能為這點小事大動乾戈。剛才的好興被一掃而光,她向垂首不語的越若低聲吩咐一句“好好教育一下這些奴才,一點規矩都沒有”,說著,轉身便走。
屋裡那寶林身邊的宮侍聽了,聲音一揚,竟帶了幾分哭腔:“你們這些勢利眼的奴才!我們寶林好歹曾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當初,你們哪個沒有受過他的恩惠?”
虞毓的腳步頓在原地,臉色微微發白:“這裡住著的那位寶林是誰?”
越若依舊垂著頭,檀唇輕啟,吐出三個字:“水曼清。”
“混賬!”女帝一拳捶在門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