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淳目光一沉,看一眼虞毓,又不露痕跡地看了阮微一眼。阮微眉眼一彎,似是在笑,又似在提醒。虞淳突然大笑起來,肩頭不斷抖動,像是聽見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樣,“按我女兒的性格,還真有可能!”虞毓一下子從繡墩上跳起來,跺腳道:“你們就知道欺負我!”她離開父母身邊時日久了,並不習慣撒嬌。驀地對著父親使了小性怒言相向,又有些不知所措,隻站在原地撇過頭去彆扭著。
虞淳見她真的惱了,一手拉了她,在在殿中寬大的鍍金扶椅上坐下,又從宮侍手中接過帕子,一邊在她額頭上輕輕拭著,“什麼大事,父君說笑一句,就像是被踩著了尾巴似的跳腳起來。”他本來還想說“堂堂的一國之君像是小家子裡咋咋呼呼的女兒一樣,可怎麼行”,一看虞毓羞惱之下,不知觸到了心裡那一塊,眼裡竟然水汪汪似是含著淚,他那一句話便藏了沒說。
他受了阮微的暗示,本來準備哄著虞毓回甘泉宮處理政務,再細細詢問。此時見女兒這副神情,心想她手掌大權,能讓她無可奈何必與是身邊那幾個人有關礙,隻是不知是誰。他心底又驚又怒,又是心疼,幸而他自幼被當做太子培養,雖然最終未能即位,卻也養就了一副泰山崩於眼前而臉不變色的好氣度,當下按捺了心中的重重疑問,好言好氣地哄女兒。
虞毓原本對自己失態向父君發怒有幾分慚愧,後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紅了眼眶,幸好強撐著沒有掉下淚來。見父君放下身段哄自己,便順著他又言笑晏晏起來,隻是趁他不注意低下頭,飛快地將眼中的淚用袖子抹去了。
她的小動作沒能逃過虞淳的眼。虞淳心裡像是有人潑了濃酸下去,整個胸膛都被蝕了千萬個孔,一瞬間疼得大腦空白一片,隻恨不得立時把女兒抱在懷裡,再把那些讓她為難的人碾爛剁碎,剩下半口氣扔在荒郊去喂野獸。
他與妻主藍敏婦夫相得,藍敏世襲安樂王位,又身兼攝政王大臣一職,權位顯赫,身邊卻一直沒有側室。偏他婚後三四年間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到了第五個年頭診出有身孕時,婦夫倆都歡喜得瘋了,揚言若是個男孩,便招贅媳婦上門把世襲的安樂王位傳給媳婦。待到生下來見是個女孩,婦夫倆更是千嬌百寵,吃穿用度皆比照皇女的份例,也有宮裡來的人見了虞毓的起居,回去向祁國少帝藍芷道:“安樂王女的用度,比陛下幼時還多了一倍不止,甚是僭越……”話雖這樣說,攝政王在祁國朝堂上說一不二,虞淳又是虞國嘉樂帝的獨生愛子,即使祁國少帝藍芷也忍氣吞聲不敢指責。一時祁國朝野上下甚至中原諸國都知道,祁國安樂王的王女是天下第一等的出身第一等的金貴第一等的嬌養。
藍敏得女時已年過而立,不同於對女兒寄予厚望的年輕父母,她隻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長大,無災無難到公卿。後來發現隨口教她一句詩詞或者說段典故,她都記得牢牢的,才知道這孩子是極聰穎的,開始給她尋正經的師傅。藍敏疼愛女兒,覺得女兒年幼,生怕師傅嚴厲,一有時間便把女兒抱在膝上手把手教她認字讀書。三四歲的孩子,《百家姓》《千字文》都背得熟了,偶爾誦幾句詩,也像模像樣。虞淳想起虞毓四歲生日,上身玫紅緞麵對襟薄襖,下身鬆枝綠撒花小褲,紅配綠顏色豔,偏她粉雕玉琢眉翠唇紅,壓得住那顏色。小小的人兒在濟濟一堂數百位各國顯貴或羨慕或逢迎的目光中,絲毫不怯場,童聲稚嫩卻字字鏗鏘地背著嘉樂帝的詩:
“朝送將軍出金闕,暮得捷報太極宮。仗劍縱橫誰能抗,許卿紫光第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