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願將伊心換我心(2) 哥……(2 / 2)

虞宮 雨閣聽雨 3377 字 10個月前

虞毓啟唇欲語,葉攸藍擺擺手,“皇上且聽我說完。這件事自開頭便是我錯了。縱使賢君入宮前存了些心思,然而入宮後也是皇上的枕邊人,與我無異。皇上顧及我,自然也要顧及他。我與他起了爭執,便使皇上左右為難了。日後待賢君的事情上,我自當注意分寸,不讓皇上為難。“

他說話時神色平靜,並非怨懟之下悲憤之言,更非為了討好虞淳故作姿態。虞毓耐心聽罷,抬頭看著他:“哥哥說了這一些,可也能聽我一語?”見葉攸藍頷首,她靜靜道:“哥哥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難道讓枕邊人對自己猜測不定,我就沒有一絲過錯麼?”

葉攸藍神色一動,“皇上年紀尚幼,而我司教導之職,是我未能……”

“不是的。無論是母王父君,還是哥哥和太傅,無一不教導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聽在耳中記在心裡,卻沒有真正做到。即使在賢君入宮之前,哥哥教我從政之道時,我也曾暗暗估量,若是我成了明君,哥哥勢必要讓權於我,那麼對哥哥對葉家未必有利,哥哥這樣教我,有沒有儘全力?”

“賢君入宮,是哥哥作主照準的。哥哥要顧及葉家的勢力,其實將賢君拒之門外自然是上上之選,然而哥哥為了穩固我的帝位,以迎娶帝後之禮將其迎入宮中,這般苦心這般愛護,我心裡是明白的,也曾暗暗發誓絕不辜負哥哥一片心意。但是賢君入宮後亦待我不薄,當他與哥哥爭執之時,我便優柔寡斷不知如何抉擇。後來,在我心中,也未嘗沒有借賢君之力消解外戚勢力的念頭。起初因為賢君辜負哥哥是不仁,後來的借勢之念更是齷齪。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一代明君,但是今日三省吾身,我連尋常家女兒的擔當都沒有,遑論明君氣度。”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如今,朕什麼都沒做好,哥哥還願意繼續教導朕麼?”

她的目光真誠,直直地看著他的眼,不容他的目光有一絲躲閃。永遠蘊著水般的眸子裡沒有銳利沒有威壓,然而讓他平生第一次不敢去直視另一個人的眼睛。他記得她看他的目光一貫是躲閃著的。明明像膠似的黏在他的身上如影隨形,他一回望過去,那目光便迅速地逃開了。她在他麵前總是喜歡低頭,當他訓斥她的時候,當他教導她的時候,當他望著她的時候,當他給她整理衣襟發髻的時候……那張臉本來就小,下巴尖尖的,頭低得很了,沒入衣領內根本看不見,整張臉就見長長地睫毛在眼瞼垂下兩彎淺淺的陰影,如蝶翼般微微顫著。

她在他麵前會局促會緊張,事情做錯了會,事情做得好了也會。她緊張起來喜歡攥自己的袖子,瑩潤的指尖,甲上帶一點嫩嫩的粉,緊緊地攥住緣金的袖口。她的手小,禮服、朝服卻都是大袖及膝,她的手攥住了袖口邊,露出白皙纖細的四根手指,更顯得人單薄柔弱。

後來處得久了,她會對著他撒嬌使性子。凡是小孩子,總是有些小脾氣。她小了他六歲,在他眼裡也是小孩子。她開始還怯怯的,後來發現但凡撒嬌他無不應允,便有些肆無忌憚起來——其實不是肆無忌憚的,即使臉上的神情多麼無賴,她的目光卻是小心翼翼的,怕他惱,更怕他窘。

其實他都記得的,記得她的每個小動作。他寒著臉,許還帶著怒意望著她的時候,心裡卻在為她那些孩子氣的誠摯心意而微微歡喜。什麼時候,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長大了,再不會低著頭喚他“哥哥”,而是坦坦蕩蕩地迎著他的目光,問“如今,朕什麼都沒做好,哥哥還願意繼續教導朕麼”?心忽然空了一塊,就像封了一壇青澀卻也爽口的梅子酒一直不舍得飲用,秘不示人良久,再打開時,發現裡麵的酒已再不是當初的味道了。

手突然被人握住,她上身微微前傾,眉宇間有急切,卻再無一絲羞怯畏縮,“哥哥,與朕共享天下,難道不好麼?”

朕……麼。十多年了,他習慣她當著自己的麵一口一個“我”。旁人議論,有的說是皇上對帝後百年難逢的恩寵,也有人說皇上優柔寡斷內懼嚴夫,他隻置若未聞,既不曾誡止時不時傳入耳中的議論,更不曾勸說虞毓改掉這個習慣。如今想起來,自己大概是享受的罷?那樣的稱呼,令他有一種自得其中的錯覺,彷佛無論她在朝廷上怎樣威望漸重,站在他麵前的,永遠是第一次見麵時目光清澈明亮的小女孩,她會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心思,會笨拙地討他的歡心。那種錯覺帶來的幸福太過強烈,讓他流連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他根本沒有發現,比起以前,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成長了太多。便如她急切的時候,不再是淚眼汪汪結結巴巴地說著“我……我……”,而是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朕”。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那種深深植根於血脈之中的驕傲矜貴,在她身上從未有過片刻缺失。隻不過她對他的感情付出得太強烈又太卑微,他一直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視她,從來沒有如今日看得這樣清楚。他一直教導她帝王的氣度儀態,希望她身上具備君臨天下所應有的矜傲與仁愛,或許這些在她身上早已開始萌芽甚至有了些許影子,而他還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擺在亦師亦兄的位置,事事幫她做主,將她護於自己的羽翼之下。

雛鳥不經風雨,何以展翼?

他閉一閉眼,再睜開時眼神清冽,握著她的手跪在椅前,“臣自當與陛下妻夫同心,全心全意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