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得秋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宜元一朝的傳奇丞相。澹台永琳少年時得到嘉樂帝賞識一日三遷,中年跟隨嘉樂帝的帝後葉氏扶持虞毓即位,待到知天命之年,又果斷地選擇了葉攸藍的陣營,軟禁了太皇太後,竟硬是以外姓朝臣的身份從宗室與外戚之間分出一份輔政之權來。
在傅得秋打量澹台永琳的同時,澹台永琳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這幾日她閉門謝客,實在是因為對於葉攸藍為什麼選擇與賢君頗有淵源的傅得秋,她自己至今未摸清帝後的想法。更可怕的是,帝後自始至終沒有給她透露一點口風,這在兩人合作軟禁了太皇太後之後還尚屬首次。
葉攸藍自與虞毓合房後將大權逐漸放歸虞毓手中,外人看著皇上帝後還是對她一樣客氣尊崇,可是澹台永琳自己身在其中,虞毓對她的不滿和不時地冷漠還有帝後有意無意地視而不見,都令她心寒甚至心慌。這個時候她才突然發現,一旦沒了帝後的支持,她灰飛煙滅隻是虞毓一句話的事情。
多年的官場經曆讓她把滿腹的惶恐不安化作麵上的和煦若春風的微笑,她親切的語氣如敘家常,“上次殿試的時候見了一麵,還當你是哪州薦上來的神童,心裡隻想著你年紀太輕,恐策論寫不上深度,合不了皇上的心意。結果一篇策論下來,震聾發聵,不僅皇上拍案叫絕,老婦都覺得自己渾渾噩噩數十年,被狀元小姐一語驚醒了呢。”
傅得秋殿試時的那篇策論,已經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誇獎讚揚過,然而相比之下,澹台永琳這番讚賞不著痕跡娓娓道來,著實令人受用。傅得秋心中腹誹一句“老狐狸”,麵上笑盈盈地道:“學生隻是麵上稚氣,其實年齡也已過了弱冠了。那篇策論若是少年人寫來自然也可誇讚一番,但是比起先輩們的宏渾自然字字珠璣,秋還差得遠。”
澹台永琳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隻點點頭,斂了笑緩緩道:“曆來狀元都是要入門下省掌機樞的,皇上特地將你下調到吏部,你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傅得秋低眉垂首應了一句“是”。澹台永琳端起茶來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才又道:“現在我說什麼都不過是白囑咐,有什麼事情到了部裡你就知道了。並不是當了狀元就一定能一路通達,總還要看你給皇上辦了什麼實事,給百姓辦了什麼實事。”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但是難得傅得秋恭恭敬敬地聽著,沒有表露出一絲不耐的情緒。直說了半個時辰,澹台永琳才意猶未儘地住了嘴,笑道:“你看,人老了就是愛嘮叨。就怕年輕人不知道事情走了彎路,必得一一說到了才放心。我現在主管著吏部的事情,看著部裡的年輕人就像是自己的學生一樣,恨不得一天之間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給你們。以後日子長著呢,你可不要煩我。”
傅得秋的脖子都酸了,聽了忙賠笑道:“老師說的都是真心實意的教導,學生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煩?隻希望老師日後常常指點著學生點才是。”
一句“老師”無形中拉近了不少距離,澹台永琳滿意地一笑,“如此便好。”她又問了幾句傅得秋在京裡的近況,聽說她隻帶著兩個一個仆婦一個貼身的小侍,便執意要送她兩個小侍服侍。傅得秋推辭不過,隻得受了,笑道:“老師盛情相贈兩個小相公,學生正值盛年,哪有不喜歡的?隻是今日跟幾位朋友相約飲酒,一時來不及回家去,不如先讓他們寄住在老師這裡,學生明日得了空就親自雇了轎子接回去?”
澹台永琳笑道:“年輕就是好,放誕一下也能光明正大。也罷,你先去罷,明日我讓下人把人給你送過去。”
目送傅得秋走得遠了,澹台永琳淡淡開口:“出來罷。”
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從屏風後款款走出,對著澹台永琳微微福身:“祖母大人。”
澹台永琳審視著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孫子,容貌、才學、德行無一不是上上之選,隻是這個孩子太過安靜規矩,總讓人覺得像是畫中的美人似的,少了幾分生氣。她柔聲問道:“小閔,你看傅得秋這人如何?”
澹台閔明白祖母的意思,臉上一紅,規規矩矩地道:“傅大人好像很得皇上器重,祖母大人似乎也很喜歡她。”
聞言知意,不需要他“喜歡”她,隻要不討厭就好。澹台永琳點點頭:“既然如此,祖母便先派幾個小廝過去給你探探路。好了,你先下去罷。”看著澹台閔退下去,她才將一直藏在幾封奏折下麵的一紙抄錄的傅得秋自請調任吏部的密奏抽出來,湊近了燭火燒了,微微冷笑心中道:“剛進朝廷就想動我的吏部,這位傅大人未免太誌高才疏了些。”她正想著,突然腦中浮起虞毓客氣的笑容,驀地明白了什麼,手一抖,那一紙燃燒著的密奏掉在地上,被燒得卷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