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得瑟的,一堆人裡就你厲害,傻大個。”姚佩雲站到屋門口拿掛在門邊的拂塵甩自己身上撲的灰塵,在拍厚衣服沉悶的砰砰聲中笑說:“那我們小個子怎麼啦,看不起誰呢,鬱將軍被十八部看得那樣重,懸賞都是封侯拜將食萬戶,你嘞,你在十八部眼裡值個啥嘛?”
馬房裡傳出謝營長歡樂的聲音,模仿著十八部裡不知哪個部落說漢話的口音,咧咧歪歪歡快說:“姓謝的歹徒來啦,快跑啊~”
歹徒。
“……噗,哈哈哈哈!”姚佩雲一個沒忍住放聲笑起來:“十八部在我們眼裡是凶徒,你在他們眼裡是歹徒,真是誰也沒比誰好到哪裡去了。”
謝岍跟著嘿嘿傻笑。
十九歲那年,大野之戰前一年,她為報“東渡衣冠”之仇而違抗帥命,當著十八部和談使團麵活埋了千餘十八部精兵俘虜,得此“歹徒”諢名。
殺降不祥,為軍者最忌,可換俘現場上,當謝岍親手接過十八部歸還的曾穿在她同袍身上的一套套血淋淋襤褸衣冠時——八百祁東軍俘虜為十八部烹而食肉,隻有沁血衣冠送歸,那個境況下,禮教大度是什麼?上國風度是什麼?大帥之命是什麼鐵血軍規又是什麼?!
什麼都壓不住腔子裡的凶狠暴虐,會晤台上長刀揮下,十八顆使臣頭顱紛紛落地,血灑蒼茫丘原,千餘俘虜儘償命。
衣冠東渡!何等殘忍!!
朝廷內外轟然沸騰,九邊駐軍勃然大怒,賀氏集團的“劃分祁東共謀和平”在最後一刻被徹底周翻,那個名為謝岍的騎兵營女營長,以“仇弗與共戴天”之名,在祁東掀起血不流乾誓不休戰的驚濤駭浪,決要與十八部血戰到底。
再也沒人能阻攔祁東軍徹底收複祁東與西大原的腳步,誰也撼動不了祁東軍剿殺十八部主力的心神,謝斛得九邊近百萬駐軍支持,祁東軍番旗飄揚從此穩駐西疆,謝昶像利刃一把紮入三台,硬生生撬開了賀氏集團把持柴家朝堂的堅固壁壘。
那些複雜的事情跟她們現在過日子沒有什麼關係,祁東和西大原已經收複,賀氏集團傾覆多年,三台宰執拱衛天子朝堂,遠在邊陲的謝岍把血淚中掙紮的過往笑著述說。
飛塵滾滾,烈/士安息,英雄舊事皆歸蒼茫大野,還活著的人收刀拂衣,從此深藏功名。
姚佩雲拍打過身上灰塵,說:“卸罷馬鞍幫忙把灶台通燃上,我這就去做飯。”
“欸,好。”深藏功與名的人抱著卸下來的馬鞍顛兒顛兒去廚屋燒火。跑到屋門口被人一把攔下,掄起拂塵朝身上砰砰砰幾番抽打拍去身上灰塵,這才最終被放進屋裡去燒火。
引得謝岍坐在灶台前的小馬紮上連連慨歎,你看看你看看,這年頭深藏功與名生活是多麼不容易哇。
飯後謝岍負責刷碗收拾廚房和燒洗漱用的熱水——燒炕時順便燒熱水,進來屋時邊叨咕說:“明日我輪歇,咱上澡堂子泡澡吧!你都和彆人約著一起泡好幾回了,都不和我同去。”
她平時在軍寨出過大汗隻是進行簡單衝洗,天寒地凍的日子裡,簡單衝洗哪有上澡堂子泡澡來的舒坦。
姚佩雲坐在方桌前,手邊放著謝岍眼熟的算盤和筆墨本子,從寫寫算算掰指頭數數中騰出空隙慢吞吞答說:“好~的~呀~”
瞧見姚佩雲這副樣子謝岍就忍不住的抿嘴笑,說:“那明日上午咱們去城外馬場玩,下午回來再去泡澡,好不好?”
姚佩雲繼續掰著指頭慢吞吞回答:“好~的~呀~”
“嘿嘿,”謝岍笑出聲,走過來時手賤地在姚佩雲腦袋上按一巴掌,說:“聽見我說的啥沒就好呀好呀地答應。”
姚佩雲掰完手指頭又去撥算盤,說:“去馬場,泡澡。”
謝岍:“……”
這回答的也沒錯。
“哎,”又過一會兒,姚佩雲捏著筆杆子看過來問:“租賃的賃字咋個寫來著?”
正盤腿坐在炕上啃書的謝岍先是眨眨眼,似乎是想直接口述賃字的結構,頓了頓趿拉上襯絮的拖鞋跑過來,捉著姚佩雲手在本子空白處寫下一個力透紙背的“賃”字。
“你名是哪幾個字?”姚佩雲趁機把筆遞過來,略帶期待說:“寫寫我看看唄。”
謝岍拿筆姿勢和標準的握筆方法大相徑庭,就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著筆,也未如正確寫字時筆杆垂於紙麵,那筆杆子稍微歪斜,在執筆之人漫不經心的劃拉下,紙上慢慢出現金鉤鐵畫般的四個字,“謝岍”、“重佛”。
“呐,”寫好後謝岍眉梢輕揚,筆遞回來說:“就這麼寫,你名字寫寫我看嘛,會寫麼?”
“小瞧人呢,”姚佩雲接過筆,在謝岍名字下一筆一劃規規矩矩寫下三個娟秀小字,頗為滿意地念說:“你看,姚佩雲。”
謝岍眼角眉梢總帶笑意,點頭認可說:“寫的不錯,跟我四歲侄女有得一比。”
“這樣……”姚佩雲並未因謝岍的調侃而有彆的反映,仰起臉看身邊人高馬大的家夥,認真說:“你教我識字寫字吧?我沒念過書,隻我哥小時候教我讀過點千字文,我爹教我寫過些開飯鋪常用的字,”
姚家是實實在在的小門小戶,往上數八輩祖都是農,爹娘老實巴交都不識字,堂哥念了幾年私塾就已經算是很有出息的,當初也是因為識字才得以憑軍功留在軍裡,至於姚佩雲,她是個女娃,連完整的千字文和百家姓都沒念過。
說到這裡,姚佩雲伸手拉住謝岍垂在身側的手,摳摳謝岍手心又問說:“可不可以教我寫字?”
謝岍手很大,十根手指勁瘦修長,指節粗,虎口和手心布著厚厚老繭,粗糙的手背上不少疤痕,有刃傷愈合留下的淺色增生,也有風皴霜凍留下的凍裂痂痕,還有說不上原因的各式傷疤,謝岍的手與“好看”“漂亮”等字眼八十竿子打不著,但被牽在姚佩雲手裡或者主動牽著姚佩雲時,就會讓人感覺後半輩子都被穩穩拖住似的,從此有了著落。
“行啊,肯定行,”謝岍低下頭與她四目相對,緊了緊握著自己手的手,說:“隻要你有時間,願意學,以後吃了飯我就教你認字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