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童禮隱忍應下，朝其他孩子使了個眼色。
於是亂哄哄的大通鋪上刹一下變了一番格局，孩子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擲到那小竹孤立單薄的脊背上，又注意到他的黃狗。
有幾個孩子躡手躡腳地下了炕，將地兒空出來，又一聲不吭地去打熱水端來。
這地兒就是如此，大孩子聽大人使喚，小孩子聽大孩子使喚，誰能耐誰就有人伺候。
“上來，阿黃。”小竹拍拍床鋪，對狗示意。
自入幻境以來，伏憨憨頭一次洗了狗身，又被小竹抱上了熱烘烘的床鋪。
好暖。伏憨憨忍不住拱了拱小竹，借著從窗沿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黑洞洞的狗眼凝視小竹的睡顏。
小竹洗淨了臉。
這幻境當真苦。天寒，衣薄，肚子餓。
伏憨憨的黃狗毛隻有短戳戳一層，挨不住冷風，所以他常愛蜷縮在男孩小竹懷裡。
他現下就團在男孩懷中，忍不住端詳男孩尚未長成的眉眼——
直到被鴇|母從黑鐵箱中倒出來之前，小竹都一直是用泥巴抹臉，遮掩著麵目的。所以那群孩子們才不知曉他的麵目，總管他叫醜八怪。
憨憨終於認出，這是年幼時的公子。
公子就是小竹。他已尋到了公子。
公子要做什麼？
憨憨思索，倘若這卷雲樓是公子幼年時的幻境，那麼他帶著公子逃出卷雲樓，幻境能結束嗎？亦或者，他需要用彆的法子喚醒公子嗎？
憨憨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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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知道，童寧死前千叮嚀萬囑咐，叫他藏拙，莫讓人看見自己的臉，是為了讓他能晚一天進中院，免得受人磋磨。
可他等不及了。
被關在箱子裡的三天三夜，小竹一閉上眼，腦裡浮起的就是童寧猙獰的死相。
他不服。童寧從他記事起手把手將他拉扯大，而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童寧死於非命，並為童寧的死瑟瑟發抖，躲藏起來，苟且偷生。
中院是個什麼地方？他要爬上去，自己親眼見識見識。
小竹頂著洗淨的麵目去見了鴇|母，鴇|母一眼見著他美人坯子，喜不自勝。
“這骨相難得，二十多年我閱人無數，還頭一次見模樣那麼水靈的，”鴇|母愛不釋手地摸他臉，“你當真要將童寧的積蓄給我，隻為換個進中院當小|寵的機會？”
他笑著說：“小竹隻是想多學些東西罷了，若將來有機會出頭、伺候貴人，定不會忘了媽媽今日提攜之恩。”
小|寵是中院待調|教的孩子，養大了就是男|倌和爐|鼎。
“呦，看來這從箱子裡出來，說話都變討喜了。”鴇|母扭扭他的臉蛋，便宜占儘，才使人打了招呼，遞話上去，安排小竹隔幾日住到中院小|寵的閣樓裡。
李鴇|母的上一級，是劉管事。
劉管事是個麵白無須、陰柔無骨的中年男人。
見李鴇|母牽著小竹到小|寵閣，劉管事笑道：“難得見李媽媽提攜個這麼小的崽子，果真麵相不一般。是該早點教起來了。”
李鴇|母帕子蓋著手，遞了些好處過去，笑道：“我照應的孩子，勞煩劉爺多看顧些。”
劉管事眼尖地瞧見小竹脖頸上的紅痕，奸笑道：“想必李媽媽照應的一定是很上心了。”
男孩感到那黏膩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屈辱地抬手，快速捂住脖子上痕跡。
“哈，還會害羞呢，”劉管事用帕子捂嘴笑，“看來要教的還不少。”
劉管事將小竹牽走了，領他進了小閣裡。
小閣可比瓦房暖和得多，每個孩子都有一張小床，床頭一個帶鎖的小木櫃，再上麵架了臉盆和膏脂，一屋子裡有八張床上下。
小竹打量，這些同齡人個個麵有紅光、肌理勻停，一看就是養得極精貴的，與下人院有做勞役那些有天壤之彆。
劉管事道：“進了小|寵閣，便是當二主子養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唱曲兒、投壺，還有床榻上那些巧技，咱家都會教你。將來你若學得好，便隻消伺候那些修士大人，卷雲樓人人見了你，都得喚一聲公子。”
劉管事將小竹帶到一處收拾好的空床鋪，蹲下來正視他，哂笑說：“不過你這麼小便能巴結得了李媽媽，想來是個聰明的，可彆讓咱家失望哦？”
小竹回以一笑：“聽憑劉爺爺管教。”
“好，”劉管事瞧他笑得可心，香他一下，樂道，“我帶的這一批孩子，都是豔字輩，你單名一個竹，從此，便改名為豔竹。”
伏憨憨仗著身量小，縮在床鋪下的陰影處靜聽。他不明白為什麼公子要滿臉是笑，又為什麼與初見麵的劉管事如此親昵。
片刻後，劉管事走了，豔竹掏出痰盂，吐了個昏天黑地，直到腳軟倚靠在床邊。
“嗚哦。”伏憨憨小聲哼唧，被豔竹推攮回床底。
身後，豔尾自劉管事領豔竹進來，便一直盯著他。
此時，豔尾帶著幾人走上來，鄙夷地看著靠坐在地上的豔竹：“才這點兒子惡心就忍不了，看來也是個早死的命。”
“也？”豔竹冷冷地看了他頭上的發簪一眼，“是你，豔尾？”
豔尾笑了：“認得我呀？是童寧告訴你的？你們下院今年可真爭氣，死了一個，又來一個新的，就是不知道，你光憑這張臉，能不能比童寧撐得久一點？”
“啪！”豔竹一巴掌拍開豔尾戳他臉的手，盯他道，“童寧說，那天本該去接|客的人，是你。”
豔尾道：“是又如何？我又沒逼他去承那惡客。他自己心軟架不住我求，我演得好，他上當了，那隻能怪他愚蠢。”
豔竹道：“這是童寧的簪子，還我。”
“童寧已經死了，”豔尾拔下頭頂的玉簪，晃了晃，“死人的東西，無主之物，憑什麼給你？你想要，跪下來磕頭啊？”
話說到這頭，劍拔弩張，豔尾身後好幾個大孩子都圍了上來。
有人的地方必有爭鬥，小|寵閣也分高低貴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