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有枝匆匆從後院趕出來時,兩人蓬頭垢麵的,已經被拉開了。
“這是在做什麼?”溫有枝擰著眉,歎口氣,濕了兩塊帕子就給人拭淚。
兩個妹妹還沒有半人高,一個個都啜著淚,看得人心疼。
小羊指著李招娣,淚眼汪汪地說:“她罵我。”
溫有枝也沒凶,輕聲說,“為什麼罵人?”
李招娣彆著臉不講話。
溫有枝也不急,靜靜地等著,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見耳邊一抽一抽的話:“我,我沒罵,罵她,我就說,說我家以前也,也有隻小羊,後來生,生了第五個妹妹的時候,就被,被宰了。”
小羊大喊:“你這還不是罵我!”
溫有枝覺得好玩兒,小孩子的世界屬實懵懂:“這話怎麼就罵你了?”
小羊泣著聲說,溫有枝嘴邊的笑意一點點消下去。
小羊不是沒有父母的,她父母牽著頭羊跑了,在生下她妹妹以後。
她父母是半夜偷偷跑的,留給小羊一個家徒四壁的屋子,一個剛出生的妹妹,其餘的什麼也沒有了,銀兩糧票撈得精光——
這就是想讓她們死!
“我,我娘叫我小羊,說我就跟羊似的,得有用,沒用就會被宰。”
小羊哇哇大哭:“他們怎麼不等一等呢?等等我再大點兒,我就能有用了!我會很有用的!”
“李招娣就是罵我!她這話就是在罵我沒用!還不如一隻羊!”
溫有枝擰著眉不說話。
她也不明白小羊的父母究竟怎麼想的,說的黑暗點,要一個人有用的方法有很多,往最壞的地方想,小羊替他們去做扒手亦或是賣了小羊,這都能算得“有用”,可她父母似乎從來沒想過這些,由著小羊長大。
直到生下妹妹,好像才斷了最後一點希望——生男丁的希望。
所以他們跑了。
不是把小羊扔了,也不是把她賣了,反而把屋子、把根都留給了小羊,像是給人了一點希望,卻偏偏又把所有的銀錢都帶走,還留了個正是缺奶缺營養的妹妹,把希望死死攔在了鐵門後。
溫有枝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李招娣一雙睫毛上沾的全是淚,耳廓上破了兩道口子,怯生生走過來:“我沒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你的名字可愛......”
小羊泣著淚:“你沒說錯,我沒用,我連妹妹都養不活,讓人受了風,死在了繈褓裡。”
小羊的妹妹並非是餓死的。小羊年紀尚幼,乾不了粗活,就去隔壁王奶奶那兒幫人賣豆花,打下手,收盤子,也不要錢,要一口飯就成。
王奶奶憐惜她們,豆花給小羊,豆花湯給小羊妹妹,倒也還能勉強活著。
可沒想到——
小羊說:“我就照例背著妹妹去王奶奶家做工,回來的時候妹妹就燒起來了,我明明把她捂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也不會透的......我求了好多人,我求王奶奶,求李伯伯,求藥店的哥哥,還求旁邊的乞丐叔叔......我求他們給我點錢,給我點藥,讓我醫妹妹......”
後麵的話她說不出口,溫有枝也聽不下去,兩行清淚兀自流著,她輕輕拍了拍小羊:“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李招娣也哭了:“我前些年發熱,我阿母阿爹高興得很,他們不肯醫我,是我大姐,偷偷偷了家裡的銀票,替我買了副藥,又用身體給我降溫,我才活了下來......後來我姐姐為此受了姐夫好一頓毒打,我阿母還罵了她......說我姐姐菩薩心螻蟻命......”
兩個女孩兒緊緊摟在一塊兒哇哇大哭,旁邊看著的繡娘也兀自拭淚,滿繡院都是啜泣聲。
“我夫家也是......我不能病,我病了便會遭白眼,說我白吃他家的......”
“我還有個幼妹,也不知在家過的是不是這樣的日子......”
“我幼時發熱受風,都是硬生生捱過去的,捱不過去就用冷水澆身,把高熱硬生生逼下去......”
溫有枝抬頭一看,陰雲密布。她拭了拭淚,站起身,見著院裡一幅“萬豔同悲”的模樣,啞著聲說:“都過去了,姐妹們,都過去了。”
“現下你們在這兒,若是想改名,儘管來找我,我給你們取名,取個頂頂漂亮的名字,讓你們挺直了腰杆做人。你們一雙手繡出的繡品不比那些男人搬磚拉纖低賤,咱們能養活自己。”
“繡局裡日後若是有人病了,不必憋著,儘管拿你們賺著的錢去醫,不夠了向我借,日後再用你們一雙手繡了繡樣還我便是。”
“咱們都乾乾淨淨,板板正正,咱們不比誰低賤,咱們同那些男人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人!”
“姑娘們,若想人以正眼相待,哭泣不夠,淚水填不平他們傾斜的心,咱們得靠自己,靠自己撕出這片天!得有權,有錢,有本事!”
繡院裡的啼哭漸漸止住了,李招娣反應過來:“是!我得告訴我阿母,沒有弟弟,不是男丁,我一樣可以養活自己,養活他們!”
她邁著小碎步,拉著小羊跌跌撞撞跑向繡棚,拿著針說:“我教你,顧姐姐從前誇我可有靈氣了!說我繡得好!剛剛是我的錯,我不該拿你名字說事,我名字也不好聽呢!你還跟著我學,好不好?”
小羊點點頭,袖子往通紅的眼睛上一抹,抹得眼睛跟蟄了似的疼,也不喊,死死地盯著那根繡花針,有樣學樣地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