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蘭 今天確實是一個晴天。(2 / 2)

“你今天下午記得去買幾個番茄,做番茄牛腩給洛洛吃。她還在長身體,得多吃點肉,她又喜歡吃這個菜……”他絮絮叨叨地對著“張姨”叮囑著。

他今天的記憶似乎是十三四歲的我。

我慢慢地聽著他細碎的念叨,儘量不讓自己回想我十三四歲時的長相。那個時候我大概是在鬨叛逆,也不樂意吃家裡的飯,晚飯總是扒拉幾口就上樓,去自己的書房裡偷偷摸摸寫給暗戀男生的情書,然後為了一兩句話的表達而愁容滿麵——總是塗了又改,改了又重寫。

我發現自己幾乎不記得十三四歲時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了。

他大概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是那副三十多歲的模樣,即便他真實年齡已經四十多了也是一樣。永遠是那副俊朗、成熟、穿著精致西裝的成功人士模樣。隨後,便是一下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頭發灰白,皺紋滿麵,是因為病痛剝奪了他體內的生機。

蒂娜和拉芙因為聽不懂我和父親的對話,隻能帶著微笑站在旁邊。我在這種詭異的自說自話中配合父親完成了他和“張姨”的對話,他看上去很是高興——尤其是我跟他說他的女兒陳洛最近都多吃了一些飯以後。

在拉芙把他推出去以前,我又抬頭看了一下他紅潤的臉色,語氣輕鬆地問:“爸爸,今天覺得怎麼樣?”

父親歪了歪頭,像是為“爸爸”這個詞感到疑惑。但他還是很乖地回答說:“挺好的,我今天氣也不喘了,腹部也沒那麼痛。”

“嗯。”我輕輕地回答一聲,目送他被拉芙推回病房。

輪椅的吱呀聲逐漸遠去。我和蒂娜聊了一下父親的情況,又預約了下周的探視日期。中心周六周日不對外開放,所以我一周最多來看他五次,而今天正是周五。

“今天卡倫醫生在嗎?”我問道。

蒂娜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像是我不知道一個人人皆知的常識似的,“今天是晴天,卡倫醫生不會在的。每當天氣放晴,他都會休假和家人去遠足。”

蒂娜和拉芙是我父親的隨護護士,我在中心的交流也幾乎依靠和蒂娜的傳話。第一次,我被告知主治醫生不在此處,這大概是一種脫離日常狀態的意外情況。

“那麼——”我沉吟著問,“我最早什麼時候能預約和他見麵?”

“恐怕得要下周一了。”蒂娜有點憂傷地說,“卡倫醫生除了晴天以外幾乎從不告假,我猜是因為陽光在阿什蘭太少見了,所以即便他把年假都花在這上麵都綽綽有餘。”

太晚了,要等三天。我的眉頭漸漸地緊縮起來,思緒開始在腦海中亂撞。

如果說有哪裡不習慣美國的醫療係統,一定是這裡的醫生休假製度,他們是完全可以不顧手頭的病人情況合理使用自己的假期的。我雖然明白醫生們也是人,也充分尊重他們享有工作假期的權利,但是當我自己成為一個重症病人的家屬時,我仍然會為不能及時和主治醫生溝通感到焦急。

“又沒有什麼辦法聯係上他?”我問蒂娜“電話?Facebook?Instagram?我不一定非要和他見麵,隻是很想問他一些事情,並且很急。”

蒂娜有點為難地皺起了臉:“電話是可以給您,但是卡倫醫生畢竟是在休假時間。您知道的,有的醫生是很討厭在假期接到工作電話的那種類型。”

“那卡倫醫生是嗎?”我問道。

“他?卡倫醫生當然不是,”蒂娜迅速地回答道,我注意到她為難的表情漸漸舒展開了,“我敢說沒有比卡倫醫生更有責任心的醫者了!”

“那麼,我想他大概不會介意來自周五的一個谘詢電話的。”我頓了頓,“我想我應該占用不了他5分鐘,隻是想問個事情。”

“好吧,好吧……”蒂娜抽了張紙條,用圓珠筆在上麵寫下一串號碼,然後遞給我。

“彆說是我給的號碼。”她朝我擠眼。

我連聲應好。

走出治療中心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把初冬的草坪都映照得無比燦爛,像是鍍上了一細碎的暖金。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白氣從眼前蒸騰、翻滾過去,感覺臉頰有點溫溫的,那一點陽光的熱度好像確實是打在我的臉上了。

我突然感受到,晴天確實在阿什蘭很少見。自我重返美國以後,好像就再沒見過如此好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