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的修整過後,國家隊又恢複到了如常緊密而又緊張的訓練狀態中。
程啟鋒在慢慢調整狀態,重新開始積極地打理著自己,努力撿回過往的銳氣和鋒芒,每日舉步生風來回穿梭在公寓和訓練館的兩點一線之間,酣暢淋漓地訓練,刻苦準備著年尾收官的各站公開賽,神情冷靜地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世界變化不停,人潮川流不息,周遭的一切永遠喧囂嘈雜。兩個多月以來,他和隊友們也逐漸恢複了往日的歡笑,儘力將自己生活的空隙全部填滿,以此暫時忘卻那些錐心刺骨的所有。
不過就像吳赫說的,同在一個隊裡,見麵這種事總歸是回避不了的。
現在,他不再回避去食堂,也不再刻意回避與張玥檸在隊裡偶爾的不期而遇,好在他們每回的相遇身邊總有隊友,他們也都默契地避免了並肩的時刻,選擇站在隊友的身側,聽他們談笑風生、插科打諢。隻是偶爾談及到打球方麵的技術和對國外選手球路分析的問題上,兩人才會忍不住共同出言探討那麼一兩句,而每一回的談話都是心照不宣地淺嘗輒止。
禮貌的對話,乍然的對視,局促的目光,來自隊友之間無聲而又心領神會的眼神,來自她臉上的那一絲過於官方和勉強的笑容,以及大家相互寒暄之後都迅速各自離去的腳步,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恍如隔世。彼此陌生疏離的眸光裡更是帶著零散的刺痛,仿佛驟然抹掉了過去五年他們之間所有的記憶。
亦或者,他們從未認識過。
程啟鋒最近的煙癮變得越來越重。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了尼古丁的氣息。
每個人都有各種癮,而所謂的「癮」放到不同的人身上,都可以說出一大串漫長又苦甜的故事。但追溯到最後,無外乎都是關於夢,關於傷,關於愛,或者關於純粹時光裡的一些美好又深刻的人和事。
所以每個人都是如此,都會有戒不掉的某根香煙,某杯濁酒,某一件事或某一個人。程啟鋒也不會例外,他帶著無法自拔的情緒沉醉在含混繚繞的煙霧裡,好像總能獲得內心短暫的歡愉和放縱。
那個尋常的夜晚,他獨自一人下樓買煙。剛走下樓才知,今晚是個大霧天氣,一瞬間他的視線便被眼前壯觀的景象全然擋住,縷縷白霧像是從地殼中噴出,連綿不斷地從穀底升起,升騰至半空便如海潮,在身邊和腳下來回環繞。
濃重又龐大的絕壁彌漫在天地之間,仿佛從天而降的一塊厚重又寬敞的幕布,映襯著街邊星星點點的路燈,又仿佛一層鵝黃色的輕紗,神秘朦朧而又氤氳迷離。路邊的樹木隻能隱約看見一道道黑影,肅穆又恍惚的感覺油然而起。
如此景象,可比微末的煙圈來得更讓人迷幻又陶醉。
從便利店裡走出時,程啟鋒愣神看著煙盒背麵的字很久很久,繼而露出一絲苦澀自嘲的笑。
你看,煙盒上明明寫了吸煙有害健康,卻還是有那麼多人無法戒煙。就好比,明知不可能,明明已放手,心裡卻還是在愛著她,怎麼攔也攔不住。
回公寓的路上,本可以不經過那座天橋,可今晚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程啟鋒的腳步竟鬼使神差地邁向了天橋的台階上。
來到天橋上方,也是那天他決定放手的地方。程啟鋒垂手站著,遙望著眼前迷蒙的大霧,腳下馬路上的車流已經完全看不清,僅能從綿延不斷的鳴笛聲和緊密連結的車燈裡大概判斷出,因為今晚的大霧天,車輛都在龜速前行,交通也好像處於臨時的阻塞狀態。
海天混沌一片,零散的光圈在朦朧中若隱若現,波動流轉,此情此景讓他倏忽之間神魂顛倒,眼神時而凝聚,時而潰散。但還是能憑借自己的想象,憑借自己對這條街道的熟知,將這條馬路的街景儘收眼底。
公寓東門外的這條路來來回回走了這麼些年,他早已對周遭的一切熟記於心,以致於人行道上青石板的圖案紋路、馬路兩旁的綠化帶在不同季節裡的不同樣式,以及途徑十字路口時紅燈需要等待的秒數等,他閉上眼睛都能清楚地將所有的一切細節描述完整。
放眼望去,其實這條路根本沒有那麼長,可他和張玥檸就這麼一起並肩走了五年。
還記得冬天裡的很多個夜晚,他們一起從公寓裡偷跑出門,來到天橋下的這家物美便利店裡隨便買上兩罐啤酒,沿著這條馬路邊走邊喝,邊喝邊聊,邊聊邊笑,鵝黃色的街燈映著兩人帶著些許醉意的眼眸和泛紅的雙頰,走在那時還沒多少人認識他們的大街上,談天說地,然後一起勾肩搭背,笑到前仰後合;
他們之間一直有個專屬於彼此之間的鼓勵動作,不是擁抱,也不是握手,而是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尖相互觸碰三秒,一直被他稱作「Give me one」。
這個動作曾經相伴他們許久,在賽場上、在訓練館,也在喝完啤酒走在這條街上的嬉鬨之後。如果非要問這個動作的含義,那便是「指尖連心」,而左手是比右手距離心臟更近的地方。
還記得天橋角落裡的那家彩票店窗口很小,他們曾肩並肩頭碰頭地擠在一起,隨手買上十元二十元的彩票,然後各自做著發財的美夢。她要求不高,每次心想著能中一兩百塊就挺高興了。他就總是很貪心,開著玩笑說怎麼著也得賺個萬兒八千的才行。
終於有一天,兩人在老板略帶驚奇的笑意和一句“中了”的話語裡欣喜若狂,原來是他的那張彩票中了50元。雖然這獎金比他們預期的最低標準還少,可兩個青澀懵懂的少男少女還是在原地開心得蹦躂又擊掌。他們沒讓老板給錢,直接在旁邊的便利店裡買了很多零食和飲料帶回去給隊友分享。
還記得她不是很愛吃零食,但卻唯獨愛吃話梅,而且永遠隻買同一種。以前每個禮拜的公休日她都會去便利店裡買上好幾包話梅囤在公寓裡,有時甚至能直接把店裡的庫存買到斷貨,以致於之後的一段時間老板都沒來得及進貨。暫時買不到的時候,她對著他撇嘴吐槽,他便把她送回公寓後,大半夜又跑出好幾條街去幫她找同款話梅。
但是轉悠了很久也沒買到,直男的他便尋了同一品牌的話梅糖給她帶了回來。她一見他手中捧著一大包話梅糖一下笑出了聲,卻什麼都沒說,歡天喜地伸手接了過去。後來她才告訴他,其實她之前就隻喜歡話梅,固執到連話梅糖都不行。他一臉懊惱,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被她搶了先: “不過你買的所有話梅糖我已經吃完了,每一顆都好吃,以後我還會買。”
於是從那以後,火熱直白的白羊座少年每周都會給她買兩種零食,話梅和話梅糖。
還記得她不會唱粵語歌,卻特彆喜歡聽。而他作為狂熱的音樂發燒友,粵語歌對他來說也並不在話下。
“檸檸,你最喜歡聽哪首呀?”
“很多都喜歡,不過最喜歡的應該是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
“原來是這首啊,我也聽過!”
“那你會唱嗎?”
“我...”他害羞地抓了抓腦袋: “旋律我會,可是歌詞...我沒有記住...”
之後他給了自己三天的時間在公寓裡苦練,終於背會了所有的歌詞和發音。一周後他們又一次走在天橋腳下,那天下著綿綿細雨,他舉著傘,和她緊挨著並肩走在傘下,他忽然興奮地對她說: “檸檸,我練了三天,終於會唱《偏偏喜歡你》了,我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呀!”她乖巧地應聲,向他投去喜悅又期待的目光,他便悠悠開了口...
大概是因為緊張,相比之前他和隊友們在KTV裡的麥霸級唱功,那天的他對自己的發揮並不滿意,因為忘詞磕巴了兩三回,還因為情緒太過局促以致於喉嚨乾澀,走音了不少次。
唱完以後,他跺了跺腳有點抓狂,繼而尷尬道: “好丟人啊,第一次唱這首歌,發揮太差了...”
但她卻給足了他麵子,耐心地聽他唱完後開心地鼓起了掌: “哪兒有啊,鋒哥,你唱得特彆棒,簡直比原唱還好聽!”
“啊,真的嗎?”就算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可他還是情不自禁停下來,轉過身驚喜地望著她,得意忘形地扯住了她的胳膊: “你說的是真心話不?”
“當然啊,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她震動的眼睫像撲閃著翅膀的蝴蝶,在眉眼之間來回地歡喜跳動,然後她的手搭了上來,掐了掐他的胳膊,算是給了他莫大又肯定的回應。
他們繼續向前走,望著前方綿延的雨幕,她的臉上仍然笑意滿滿: “鋒哥,你覺得這首歌好聽嗎?”
“好聽,可我覺得歌詞不太好。”
“為什麼不好?”
“你看啊,乾嘛要說「愛已是負累,相愛似受罪,舊日情如醉,此際怕再追」呢?愛情是那麼美好和堅定的一件事,不該這麼傷感和悲觀呀!”
“我也這麼認為,愛情應該是純粹的,兩個相愛的人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應該衝破阻礙走到一起才對。”
“對的,同意!”他向她伸出左手的食指: “來,檸檸,Give me one!”
他和她都帶著溫暖的笑靨,指尖輕觸的刹那,他的心臟再次像是像是被她緊緊攥住一般,將太多濃烈與溫柔都一並傳輸進他的心底。而且是每觸碰一回,心底的深刻就更重幾分。
“但我還是覺得好聽,今天在雨裡聽你唱更好聽。”
身側微風輕拂,眼前細雨垂幕,周圍人潮如海也好,光怪陸離也罷,都在她細碎慵懶的聲線裡幻化成迷霧般的虛無。頃刻之間他色授魂與,四目對視間仿佛早已一眼萬年。
可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未開始就已結束的愛情,都在歌詞裡一語成讖。他沒有遵守自己真實的初衷,隻選擇與她在過往失意時相互扶持,卻在她星光閃耀後以愛之名與她漸行漸遠。
這些都是他痛恨的曾經,他恨張玥檸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如此濃墨重彩的一筆,恨她為什麼要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開始就如此偏愛自己,他更恨她為什麼如此讓他刻骨銘心念念不忘,以致於現在他的眼前隨時隨地都有她的影子,仿佛永生都不會散去。
「張玥檸,如果這輩子我都無法再愛你,那就讓我恨你一輩子吧。」
可他忘了,恨的前提還是愛。
漫長的日夜裡,她的那雙能夠點亮他生命的璀璨的眼眸始終在他的腦海中盤旋閃爍,哪怕現在他的身邊已不再有她,可他永遠記得這五年裡他們之間每一次電光火石般的對望時,她眼底永遠湧動著的波光流轉。
大概夠了吧,就算已經失去,可記憶裡的這些已經足夠救贖他今後人生裡很長一段距離。
不知不覺,他在天橋上已經抽了好幾根煙,回神的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仿佛感覺睫毛上帶著一絲微茫的潮濕,大概是剛剛散在半空中的霧氣也曾短暫停留於他的眉眼之上。
然而他揉了揉眼角,又摸了摸雙頰,竟不知何時流下的溫熱液體已在彌漫的大霧中被浸到乾澀又微涼。
終究不過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再往橋下望去,眼前的景象開始慢慢變得清晰,橋下擁堵的街道已經恢複平穩又流暢的通行。方才意識到思維出走的時間裡,一切都恢複如常。
手機來了短訊,亮起的屏幕上顯示著來自吳赫關切的信息:【你不是買煙嗎?這麼長時間死哪兒去了?】
【這就回來。】
回完消息又看了眼屏幕,時間的確已經很晚,他掐滅了最後一根燃儘的煙蒂,對著前方微涼的空氣深吸一口氣,最終轉身準備走下天橋。
然而他還不知道的是,此時朦朧的天幕下,那輛曾在雜誌裡出現過的銀灰色轎車已在路口調頭,正緩慢逼近著公寓大門。
他剛走下幾個台階,隻輕輕抬眼往公寓門外隨意地一瞥,愈加分明的景象裡,伴隨一聲發動機的轟隆聲,一抹刺眼的銀色猝不及防地跳入他的眼底。他眼看著這輛略顯眼熟的奧迪車打著靠右的轉向燈,最終在公寓大門前停住。
大概是已經預料到什麼,程啟鋒的神情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凝滯。他小心翼翼繼續往下走了幾步,確定自己的視線能在這清晰又混沌的霧氣裡目及到前方這輛車,這才緩緩在原地頓住了腳步。
儘管雜誌裡的圖片模糊到隻有一個大概的輪廓,但現在就單憑直覺,他就可以萬般確定,此刻在公寓門前停著的,就是同一輛銀色轎車。
他本想在遠處靜默地看著,然後等這輛車開走以後再進大門。可他已經在原地站定了有五分鐘之久,車還停在那裡並無動彈,雖未熄火,但仍舊無任何離去之意。車窗上的茶色單向膜也使得他根本看不清車內的人以及他們的一舉一動。
不過就算看不清,他也知道車裡的人是誰。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若有似無地撇出一絲笑容,鄙夷著自己儼然一幅偷窺狂的鬼樣。
大概又過了兩分鐘,兩側的車門終於同時被打開,張玥檸和韓駿意料之中地分彆從駕駛座和副駕中走了下來。
哪怕早已預知結果,可當事實真正在眼前鋪開來的時刻,他渾身近乎撕裂的疼痛還是讓他狠狠地咬住了牙。
下車後的他們還是沒有立即離開,隻見韓駿繞到了張玥檸身前,兩人都舒展著眉眼繼續攀談。他們彼此臉上閒適又愜意的神情仿佛在無聲地向他傳達著,他們之間仍有說不完的話。
他和他們距離並不遠,但響徹在耳邊的儘數是來往車流的嘈雜聲,所以他隻能看見他們的表情,談話內容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他們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在昏芒的天色裡看她的眉眼也並不那麼真切,可哪怕隻通過一個縹緲的剪影也能讓他隱隱察覺到,她在笑,在對著彆人笑,她的目光和臉頰上滿滿的都是甜膩又溫柔的笑意。
他熟悉那張臉、那抹笑,但他對如今底下的靈魂早已陌生不已,站在如此美豔笑容對麵的,也已不是他。
都是男人,他又怎會看不出此時韓駿對她的喜歡和覬覦。她一定也是喜歡韓駿的吧,他固執地想。
一時間,他恨得有些牙癢癢。
他原以為自己放手了就可以在接下去忙碌又充實的生活裡慢慢放下她。可直到那些所謂的“緋聞”在今晚被自己親眼所見,他才深知這份洶湧的愛意竟強大到如此荒謬難捱。麵前的二人僅僅隻是一段攀談、一個笑臉,也足以殘忍得讓他在角落裡快要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