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的世乒賽和全運會，張玥檸在兩場決賽中接連戰勝高穎，再奪世乒賽女單和全運會女單冠軍，這也是全年度分量最重的兩個冠軍，同時也最終收獲了自己職業生涯中的「雙圈大滿貫」。自此，她在女子乒壇上已無人能及。

程啟鋒和吳赫重新組了雙打，在世乒賽上如願拿到了男雙冠軍。雖然全運會的單打和團體成績都不是非常理想，雖然世乒賽還是彆人共同擁有的輝煌，雖然身為左手選手的他在自己最巔峰的幾年裡始終都在與遺憾相伴，可多年來在雙打上接連取得的佳績，終究還是讓伊朗杯永遠記住了程啟鋒這個實至名歸的「雙打王者」。

他倔強傲嬌，卻也灑脫豁達，如果他的人生注定滿是遺憾，如果他不管再怎麼努力都變不成世人眼中最閃爍的那個人，那他就應當學會接受人生中裂縫的存在。從起初的踽踽獨行，甚至連世界排名都沒有的微末塵埃，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世界冠軍、雙打王者之位，在群雄逐鹿、競爭慘烈的國家隊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於程啟鋒而言無疑已是人生裡的一大幸事。

就像他和吳赫說的那樣，他是個運動員，隻要他沒退役，就該永遠牢記自己的本分。一個運動員的世界中不會隻有私己的情愛，他們更在意的是榮譽、是冠軍，是國際賽場上的最高領獎台。他什麼都沒忘，他張狂上揚的眉眼永遠不會低垂，他眼底存下的一抹殺氣和希望永遠不會墜落，他骨子裡的意氣飛揚與壯誌淩雲也永遠不會被時光所消磨。

全運會結束後，程啟鋒就很少在隊裡見到張玥檸，後來聽隊友說起，她也未報名參加10月在廣州舉行的女乒世界杯。

程啟鋒的身旁開始變得寂靜無聲，曾經與她的朝夕相伴如今已變成彆人口中零零散散的消息碎片，一字一句都如同掉進深淵的石頭，漸漸沒了一點聲息。

可他還是儘量克製住了自己胡思亂想的情緒。因為本次在莫斯科舉行的男乒世界杯將是他最重要的機會。

國家隊意在培養新人，這次世界杯在隊裡大部分主力隊員都沒有報名參賽的情況下，程啟鋒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在莫斯科賽場上闖入決賽。

這也將是他職業生涯至此最接近世界三大賽單打冠軍的一次。

沒有把這一次的機會當成是自己實力的饋贈，程啟鋒反倒是覺得老天這次隻是多眷顧了他幾分。

但無論怎樣，對於已經26歲的他來說，好像是唯一的機會了。

他想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軌跡中，他想找回從前的自己，他也更需要一個三大賽的單打冠軍來證明自己。

半決賽打完的當晚，程啟鋒在酒店洗漱完，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躺下休息，突然接到了吳娜打來的電話。

“喂，娜姐，這麼晚找我，怎麼啦，是不是想鼓勵鼓勵我來著？”

“瘋子，有件事兒...姐得告訴你...”

吳娜平時一向大大咧咧的，今天的聲音卻一反常態的平和。還沒聽吳娜接著往下說，程啟鋒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心此刻像掛了一個千斤頂似的沉重。

“其實，我原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可就算我現在不說，明天你上了賽場還是一樣會知道，不如現在告訴你，也好讓你有些心理準備。”

鬼使神差地，程啟鋒大概已經猜到了吳娜後續要說的內容。他坐在沙發上狠錘了一下胸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鎮定： “沒事，娜姐，你說吧，我扛得住。”

電話那頭頓了幾分，低沉著聲音緩緩道： “今天晚上，老張...已經和韓駿在一起了。”

吳娜說大概也就是從日本回來之後、全運會之前回到省隊訓練的那段日子，韓駿也是北京人，在北京跳水隊訓練，這一來二去的，兩人的關係又更近了一步。而就在今晚，韓駿帶著一大捧玫瑰花束來到女生公寓，當眾向張玥檸正式告白，在諸多隊友的起哄與喝彩聲中，張玥檸接過了他手中的花束，沒有言語，隻是默認。

短短幾秒內，程啟鋒的大腦係統在幾百種莫名的情緒裡迅速更迭，隨後抽著瀕臨肌肉死亡的嘴角，完全語無倫次： “啊，哦...哦，這麼快...呃不是，這...這不是...不是挺好的嘛...這是...是好事呀...她之前就和我說過，本來...本來就已經做了決定，這也...也挺正常...挺...挺好...”

“瘋子，姐要跟你說句抱歉...”吳娜的語氣裡夾雜著太多的擔心和不安，她無奈地歎著氣： “這段時間，我勸過老張很多次，其實，我們大家一直都在勸她，我們都希望她能重新再考慮一下，不要給自己留遺憾，可...可她的脾氣你知道，關於她和你之間...”

“娜姐，你說啥呢？我了解她，所以...你不用和我說抱歉，真的，”程啟鋒委婉地打斷了吳娜的話，他拚命撕扯著自己的發絲、耳根還有衣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以平複內心的慌亂，卻還是吞吞吐吐道： “她...她這樣的個性，從不會衝動行事，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也一定是經過...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而且...她...她那麼優秀，當然也應該選擇同樣優秀的人...至於我，根本就不值一提啦...”

“唉，瘋子，你彆這麼說...”吳娜的聲音不由地又厚重了幾分： “老張太倔，你們倆的個性又太像，這麼多年我們看著你們兩個一路走來，如今...是真的替你們惋惜...”

他的手心早已沁滿細密的汗珠，雙眼乾澀而沉重，硬生生地勾出一絲大方的笑： “真的沒事，對我來說...她好就行...”

“你如果真能這麼想，就好...姐今天給你打這個電話，是怕你明天突然知道，會更難過...”

大概是猜到程啟鋒的口是心非，吳娜再次哀歎，卻想到明天對於程啟鋒來說將是一場無比重要的硬仗，她連忙改口，準備結束對話： “明天你還有決賽要打，希望你不會受什麼影響，早點休息，明天加油...”

“放心，娜姐，我好得很，我明天一定好好打！”

看似雲淡風輕，卻在掛斷電話之後的那一秒，天崩地裂。

腦袋嗡鳴，身體僵直，胸腔裡的一顆心如擂鼓作響，然後霎時排山倒海、血肉橫飛，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在一刹那間天旋地轉。

程啟鋒無法在這異國他鄉痛哭嘶吼，更不能在此刻衝回北京，衝到張玥檸麵前扭轉乾坤。猛烈的無力感撲麵而來，他胸腔裡所有的聲音和情緒全都被此刻周遭的寧靜所吞沒。他緊緊攥著手機的手一刻都不敢放鬆，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忍不住去撥她的電話。

其實他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也明白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他怕的不是彆人，而是怕自己在麵對事實後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恨這種無能為力，這種明知不可抵抗卻又無法順服的掙紮，徒勞無功，也最摧殘人心。

「我能有多驕傲，不堪一擊好不好？」

仔細想想自己這幾年所謂的驕傲，所謂的張揚，所謂的殺氣騰騰和不可一世，根本全都是空穴來風，所有的一切都在遭遇和張玥檸的相關以後被一擊即潰。

胸口窒息般的疼痛，如綿裡藏針般毫不費力地啃噬著心，絕望的念頭在腦海中久久盤旋不去。可明天還有最重要的一場決賽，此刻又怎能讓自己消沉。

幾分鐘後，他衝向洗手間，用一把把冷水拍打自己的臉，逼著自己停止思考並冷靜下來。可倒在床上，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莫斯科當地時間19點左右，世界杯男單決賽。

莫斯科的比賽場館裡，程啟鋒對陣老將羅蒙洛索夫。此時的大比分他已經1:3落後，而他在當前的第五局中10:8領先，隻要抓住局點扳回這一局，就還有翻盤的可能。程啟鋒叫了個暫停，稍作調整。

走下場，李國亮苦口婆心地囑咐著，程啟鋒喝著水，其實並沒有聽進去幾個字。觀眾席上的喝彩聲幾乎全都一邊倒地給了半主場作戰的老羅，但少數中國觀眾的加油聲還是努力地在嘈雜的人聲裡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希望在最後時刻給到他哪怕一丁點力量。

暫停結束，他再次上台前用手示意著觀眾們安靜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他看見劉威傑和其他幾個中國記者從他身邊匆匆走過，腳步很輕，話語也很輕，其他的沒聽清，程啟鋒的耳朵隻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一條信息。

張玥檸和韓駿的戀情已經正式公開。

再次上台的程啟鋒腳底下便像踩了棉花似的完全不受控。兩個局點接連失去，眼看著老羅將比分扳至11：11，程啟鋒的整個狀態似乎已經遊離在外。隨著最後一個接球失誤，老羅勝利握拳，大比分終究還是定格在了1:4。

程啟鋒輸了這場決賽，輸掉了這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單打冠軍。

走下賽場，程啟鋒坐在場邊默默發呆良久，他感覺自己的四肢僵直，動彈不得，任憑汗水不斷順著他的頭發絲往下滴落，直到李國亮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師父，我...”

“行了，結束即是過去，先什麼都彆想了，趕緊準備準備，馬上頒獎。”說罷將毛巾遞給了他，便轉身去忙賽後的事宜。

李國亮離開已經過去兩分鐘之久，程啟鋒依舊坐在場邊的椅子上沒有挪動。

這裡太過喧囂，環望整個場館，不算浩瀚的天地間彌漫著各種繚亂的聲響，在程啟鋒的耳邊絡繹不絕。他的眼神目視前方，放空凝滯，耳畔早已被湧動的底噪所淹沒，仿佛帶有一種真實的失聰感，但隱約還能聽見幾米開外的孟樂在叫自己，他若有似無地回應著，暫時還未找到理智回籠的好辦法。

手機已經被他摁了開機鍵，隨著開機音樂的結束，手機慢慢有了溫度，斷斷續續的消息開始在手掌間不斷振動，接踵而至。

一條條消息如同翻滾的海浪一般朝著他砸過來，砸得他神誌不清，甚至不敢睜眼去看。他知道，在這些綿延不斷的消息通知裡，除了隊友的短信和來電之外，一定還有關於張玥檸和韓駿的消息，幾分鐘後也一定會有自己比賽的實時新聞被播報。

“鋒哥，你乾嘛呢？快點兒準備下，趙丹姐已經在退場通道那邊等著采訪我們了。”

孟樂已經走到身邊，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催促著他，程啟鋒勉強緩了緩神，用毛巾擦了汗，強迫自己鎮定，儘管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但換衣服、整理球包、賽程表簽字確認、接受記者邀約、準備頒獎禮，這一係列常規動作程啟鋒還是按著早已爛熟於心的流程機械性地走完。

結束了頒獎禮和短暫的采訪，繼而被李國亮告知賽後的複盤會議先暫停召開，等回到北京後再和女隊一起開全體的總結會議。程啟鋒終於得以短暫抽身，收拾完畢後匆匆避開人群，逃離喧鬨的場館，站在空曠的廣場正中，這才鼓足勇氣掏出手機，打開了網絡瀏覽器。

隨手點開自己最關心的那條新聞，張玥檸和韓駿的名字被並列寫在一起，意料之中的是，他們的詞條在經過了近兩個小時左右的發酵之後，依舊頑強地占據著網絡熱搜話題的榜首位置。

標題其實就隻有短短7個字：「張玥檸韓駿戀情」，隨便掃一眼就能記住，可程啟鋒還是將手機緊攥在手裡，放在眼前看了一遍又一遍，許久都沒有點開正文內容。

正看著，吳赫的電話打了進來。程啟鋒思考了幾秒鐘，還是選擇了掛斷。不一會兒吳赫進來一條短信： “還OK嗎？有空回電。”點開手機短信信箱，孟霖和齊元康他們也都發了很多條信息給他。

“一切OK，晚點打給你們。”思緒宕機的程啟鋒給吳赫簡短地回了句，再重新切回新聞頁麵，顫動著指尖終於點開正文，官方發布的文字有些密集，他並無心仔細瀏覽，隻覺配的那張圖無比刺眼。

照片中，周遭圍了一圈女隊的隊友，而張玥檸站在正中央捧著一大束玫瑰溫柔地笑著，韓駿站在一旁摟著她的肩，眼睛並未看向鏡頭，而是溫柔又寵溺地看向她。

他滿眼都是她。

他看她的眼神，倒還真是和自己有那麼幾分相似。

隻是她臉上溫暖肆意的笑容，從今天起，便隻屬於她身旁的這個男人，自此與自己再無任何關聯。

他無力地垂下手臂，內心的掙紮和痛楚再無法遮掩，翻湧而來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狠狠磋磨著兩頰的槽牙，極力按捺住心間翻湧的海嘯。還沒看文字，隻單單這麼一張照片，就足以將程啟鋒擊得五臟潰散。

手機在手中又輕微地震動了兩下，最新的新聞已經跳了出來。人對自己的名字總能保持超然的敏感度，低頭抬手，就那麼隨意一瞥，程啟鋒已經確定此時的新聞正是與自己的相關。

果不其然，他剛剛決賽失利的相關詞條已上升至體壇新聞的第一位。

連續數條新聞標題瞬間赫然顯示於手機屏幕上：

「首次世界杯卻倒在終點線，程啟鋒失證明自己最好機會。」

「國乒4年來首丟世界大賽冠軍，這一刻應是喜是憂？」

「男乒世界杯決賽落幕，羅蒙洛索夫主場擊敗程啟鋒奪冠」

......

再看此時的話題綜合熱度排名，當天體壇的兩條最主要的新聞，便是自己世界杯決賽失利以及張玥檸韓駿戀情的公開，多個相似詞條在瀏覽器的搜索熱度排行中已然開始交替上升。

莫斯科夜已漸深，整座城市的上空漫天都是破碎的光亮，流光溢彩，燈紅酒綠，猶如一幅油畫般亮麗奪目。

程啟鋒握著手機，霎時呼吸一窒，心如刀絞。甚至連骨頭都感到刺骨的發涼。幾秒後，他定了定神，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點燃，吸入，然後緩緩從口中吐出，尼古丁的氣味在舌尖和空氣裡同時四散開來，難聞，但上癮。看著兩次吐出的煙圈接連在空氣中相碰，最後慢慢分散開，在空氣中變成縹緲的虛幻。

他挑了挑眉，忽然覺得這煙霧就像是他和張玥檸的人生一樣，自從六年前相遇後始終在糾纏不清。

更可笑的是今天。

今天是他首次挺近世界杯單打決賽的日子，也是他人生至此距離世界三大賽單打冠軍最近的一次。而一向低調含蓄且不願麵對公眾的張玥檸，卻選擇了在今天與彆人高調官宣了戀情。

今天的她收獲了溫暖幸福的愛意，而他卻在得知她的消息後，丟掉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單打冠軍。

原以為在選擇放手之後，自己和張玥檸的人生軌跡便會如同兩條相交線一樣，在之前過去的六年中簡單重合一瞬後漸行漸遠。就在他逐漸麻木已經開始接受失去她的事實時，誰承想在這最後一刻，命運居然還是沒有忘記和他們再次開了個玩笑。

如此捉弄人的命運，仿佛永遠剪不斷理還亂。程啟鋒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喜還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