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晚風襲過雙頰和心口,他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嘴角不由地勾過一抹頹然又嘲諷的笑意。
此時,不遠處的音樂廳內忽然傳來陣陣悠揚的鋼琴聲。程啟鋒驀地愣了神,慢慢將手機鎖屏,再次深吸一口煙,雙眼微閉,舒緩動聽又略帶悲傷的旋律猶如一股神奇的魔力,將他深深吸引。
熟悉的曲調讓他一下便聽出來,這首曲子正是莫斯科著名的歌曲:《Moscow Nights》。
這首曲子的母語就是俄語,但在世界上,用漢語翻唱這首歌的人遠比用俄語唱的人多,所以之前在電視上、在廣播裡以及在網絡上,他都聽過很多次。
他還記得中文的譯文是這樣的:「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作聲。我想對你講,但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
看來,即便這段情感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命運還是繼續熱衷於對他進行恰逢其時的折磨。
或許這就是這麼多年他口是心非的報應吧,他想著。
他不想再靠著喝一頓大酒來麻痹神經,因為他已深知並不管用,一旦酒精散去,意誌恢複清醒,所有的事還是得靠著自己的大腦來想明白。
他掐滅煙頭,慢步來到酒店樓下的便利店,在貨架上隨手撿了兩瓶規格最小的伏特加。回到房間,他遞了一瓶給孟樂: “樂仔,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好啊,鋒哥,來莫斯科肯定要嘗嘗他們當地最傳統的酒,”孟樂拿起酒瓶在手上看了看: “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買酒啦?你...”
程啟鋒並未立即應聲。
孟樂抬眼時,本能地張了張嘴,卻在看到程啟鋒臉上凝重的神情後,急忙選擇了欲言又止。
對於程啟鋒的黯然,孟樂了然於心。但此刻,有些話題,有些心緒,或許不提更好。慣會察言觀色的孟樂選擇了既不追問,也不安慰。他觀察著程啟鋒,神色複雜,靜默良久,最終選擇走到了他身邊攬住了他的肩,和他輕輕碰了杯。
這伏特加打開後聞起來淡如水,淺淺呷上一口,不苦也不澀,但僅在剛剛入口的前幾秒有一絲回甜和香氣,緊接著便是舌尖處烈焰般的刺激和忽然間劇烈起來的心跳。看上去是無色無味、晶瑩清澈的淡雅液體,卻不想帶著如此猛烈的攻擊性,如同藏匿於夜幕中的貓,帶著令人上癮的氣息。
今晚的程啟鋒確實沒想喝醉,卻因為不適應這樣的高度蒸餾酒,再加上第一次喝就毫無顧忌地純飲,隻喝了小半瓶便讓他全無收拾地倒在了床上,墜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酒量稍好一些的孟樂暫時還保留一絲清醒,他幫程啟鋒安頓好,幫他蓋好被子,並給吳赫他們回了消息。沒一會兒,李國亮敲門而入。
進門後的李國亮便敏感地嗅到了房間的酒氣,再看了看早已沉睡過去的程啟鋒,無奈搖了搖頭。次日便要啟程回北京,他隻簡短地叮囑著孟樂幾件瑣碎的事宜,便轉身準備回去。
“李指,”李國亮剛要出門,孟樂叫住了他: “我想問個問題。”
“你問。”
“這麼多年鋒哥和檸姐相互喜歡卻沒能在一起,是因為隊裡不讓談戀愛嗎?”
李國亮先是輕微點頭,隨後卻立即搖頭: “他倆不是。”
“那是為啥?”
“那是因為程啟鋒自己要做逃兵,沒人幫得了他,”看著孟樂略顯青澀的臉上滿是疑惑的神情,李國亮拍了拍他的左肩: “你記住了,以後不管是打球還是生活,都要雷厲風行、當機立斷,可千萬彆學你鋒哥,打球足夠凶狠,遇到自己的問題就變得那麼懦弱,現在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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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蓋起來的疾風驟雨就算看起來風平浪靜,也終究還是爆發了。
回到北京的第一晚,一向不怎麼生病的程啟鋒發燒了。這場來勢洶洶的流感遠比自己之前的數次噩夢要可怕得多,體溫一晚上急速升至39.7度,燒得他全身乏力,四肢百骸就像是被十幾根冰條鑿開,灌進凜冽的寒流一般,渾身滿是錐心刺骨的疼痛,腦袋也在前幾個小時內暈沉得失去了澄明,一直在夢裡昏睡,時而眉頭緊蹙,時而暗啞低吟。
待逐漸清醒過來時,他麵目蒼黃,沒有一絲血色,發白的嘴唇微抿,卻因為乾涸被他咬得已經破皮。即便如此,他還是一再拒絕隊友準備送他去醫院的建議,強打精神笑著說自己沒那麼脆弱。雖然不常生病,可過往的每一次發燒幾乎都是靠他自己吃藥和休息扛過去的,這次也一樣。
吳赫無奈,但又拗不過他,隻能打趣著安慰他說,很多經曆過失戀的人都會生一場大病,熬過去了就能如獲新生。程啟鋒在半夢半醒間迷糊著憨笑反問,那要熬不過去呢?是不是就死路一條了?
吳赫氣鼓鼓地給他換了額頭上的毛巾,故意下手重了些,斥罵道: “程啟鋒,我看你真是活膩歪了,你以為死那麼容易呢?”
程啟鋒繼續閉著眼睛傻笑,安靜幾秒後在被窩裡發出了呢喃的囈語: “沒關係,熬不過去那也是命,我還是會跟生活握手言和...”
吳赫愣了愣,他一時竟不知道自己的這位兄弟究竟是腦子燒糊塗了,還是比以前更清醒了。
休息了五天的時間,靠著按時吃藥和充足的睡眠,再加上多年練就的過硬的身體素質,程啟鋒總算痊愈,接著便開始投入到新一輪的訓練生活中。
這天晚上,程啟鋒拒絕了齊元康他們要去吃夜宵的安排,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他繞過公寓大樓,走在曾經和張玥檸走過無數次的那條小路上,台階上的排排路燈還是同以往一樣,在濃稠的黑夜裡仿佛皓光閃耀的繁星,溫柔地照耀著原本沉寂蕭索的深巷,同時也點亮了程啟鋒萬念俱灰的內心。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女生公寓樓下,他的心臟開始狂跳,像一抹瑰色的光暈,又像一簇豔麗的火苗,在路燈下熱烈地鑲嵌,在黑夜中恍惚地消弭。
抬頭看了看張玥檸房間的燈還亮著,可徘徊了半天也沒有勇氣給她打電話。
今晚的程啟鋒一身黑衣黑褲,衛衣的帽子隨意地耷拉在腦袋上,他將自己包裹得緊,也似乎在下一秒就要與這濃重的黑夜相融。
他望著樓上隱約的光亮,站在原地,點了一支又一支煙,每吐出一次繚繞的煙霧,內心就能略微平靜一分。尼古丁就像是他的精神支柱,迷茫的時候總可以用來短暫地麻醉一下自己。
“程啟鋒?”正當他的思維正在欲往外太空擴散,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
猛地一回頭,是她。
“檸檸,你...你怎麼下來了?”他抬起的眸色中閃過驚訝,趕忙將手中的煙蒂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她不喜歡二手煙,更怕她聞見濃烈的煙味便會回憶起幾個月前在KTV的那一幕。
“這話應該我問你,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溫潤,婉轉。
“嗨,也沒...沒什麼事,我就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撓著頭,聲音悶悶的: “就是想...想來當麵祝福你一次...你和韓駿在一起的那天,我不是沒在北京嘛,作為朋友,今天...今天得給你補上...”
他看向她的眼底,似乎能隱約感受到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隱隱升起的澎湃,卻又很快被她刻意壓製,她繼續柔聲道: “既然如此,怎麼來了也不說一聲?如果不是我在樓上剛好看見你,你打算在這兒站多久?”
他坦然地笑了笑: “沒事,我本來就是下樓隨便走走,想著能碰到就碰到,碰不到就算了,心裡祝福也一樣。”
他的頭微微抬起幾分,仔細又打量一眼她,覺得她好像有了那麼點不一樣,可除了她的頭發留長了些,又說不出還有哪裡不一樣。
直到他的視線下滑,看到了她的右手中指上多出了一枚戒指,在深邃的黑夜裡,在昏黃的路燈下,由她的指尖處不斷發出的耀眼的暖光,一時間直戳著他的眼睛,也足以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一切朦朧卻又清晰,所有的結局在此刻都已昭然若揭。
程啟鋒忽然覺得,黑夜真好,眾星羅列夜明深,岩點孤燈月未沉。
如同此刻站在他麵前的女子,玉潔冰清,明豔動人。
北京的夜晚依舊更深露重,張玥檸下意識攏了攏自己身上的毛衣外套,並未言語,忽明忽滅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程啟鋒身上,沒有絲毫遊離,像是想要將他的靈魂深處全部看穿一般,不留餘地。
他被她看得有些窘迫,緊咬了下唇,隨意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艱難吐出一句話: “戒指很好看,能看出來,他對你挺用心,你的選擇總是沒錯的。”
她抬眸輕笑著: “我不在意這些。戒指再好看,也不過是形式而已。”
她眼中的光亮與夜色中的暗影交相輝映。和她對視的時刻,他都有無數想要繳械投降的瞬間,恨不得現在什麼都不管不顧,傾其所有也要將她挽留。恍惚間他分明能感受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煎熬,麵對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撕心裂肺的痛感,卻還是選擇死死咬牙堅持,將所有想說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沉默良久後,她先一步開口: “好了,你的祝福我收到了,晚上挺冷的,你早點回去休息。”
“檸檸,你等等!”
就在她剛要轉身回去的那一瞬,他輕輕喚她。
她回過頭,重新站在原地,眸光再次牢牢地盯住了他,帶著些許無法言明的情緒。
他自知已經用儘最大力氣去抗拒自己仍舊在外泄的情感,可還是在此刻忍不住深陷,甚至在叫住她的那一刻,他並沒有想好要說什麼。
“我聽著,你說吧。”
一句言簡意賅的話語讓他有些愣怔。她仿佛知道他為什麼叫住她,沒有詫異,也不帶質疑,就算此刻的她從上至下透出來的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高傲,可他分明觀察到她的眼角帶著淡淡的光,嘴角泛起的是一絲隱約的純真又溫柔的笑意。她的聲音明明足夠輕柔,卻還是在靜謐的黑夜中帶著振聾發聵的回音,不斷在他的耳畔來回環繞。
他今夜所有的情感都被這沉重的靜謐收割,腦海中殘存與她所有相關的記憶碎片即刻彙成銀河,在夜涼如水的氛圍裡不斷加速飛馳。
「張玥檸,如果我說,我想和你之間有一個開始,你還會為了我回頭嗎?」
這是今晚他在心裡對自己默念了成百上千遍的話,他多想在此刻直白又坦蕩地將自己真實的心呈現在她眼前,隻要再給他一個機會重新抓住她,他絕不再逃避,也不會再躲閃,他隻想義無反顧地牽起她的手逃離一切紛擾,去哪都可以。
“檸檸,如果...如果我說...我想...我想...”
後麵的話語,如鯁在喉。他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在KTV裡對大家說過的話,他不想再犯錯,也不能再犯錯。更何況,此時站在他麵前的,早已不是從前孑然一身的她,她已經正式屬於他人,他們的那份情感才是真正被大眾所見證和認可的。
如果此刻隻是因為自己的情不自禁而把她推至風口浪尖的懸崖絕境,他隻會一輩子鄙視和唾棄自己。
“我想以後還能和你做朋友,最好的朋友,你會答應嗎?”
內心的崩塌隻需一瞬。很遺憾,他隻能在心裡默念成百上千遍,卻不再有勇氣也不再有資格對她說出口。
“會的,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她微不可聞地深呼了一口氣,揚了揚高傲的眉眼,唇角依舊露著一絲淺笑: “我也希望你彆灰心喪氣,機會還有很多,隻要你不放棄,總會拿到單打冠軍的。”
“嗯,希望...希望借你吉言吧。”
他笑著點了點頭,突然覺得恍惚,這是他和她走過的第六年,曾經的親密無間,共同經曆過那麼多的起伏和風雨,仿佛都在此刻瞬間坍塌。不動聲色的寒暄與祝福,禮貌又官方,他們仿佛都失憶了,就好像這麼些年的故事什麼都沒發生過。
沉默帶著無聲的暗湧在空氣裡不斷蔓延。他抬眼的瞬間便再次與她眼角裡的浮光掠影相撞,而他的眼睛卻向下一沉再沉,極力逃避著她的目光,短暫的失神後試圖屏住呼吸來抑製住自己不斷加速的心跳,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讓自己對她瘋狂炙熱的愛意再次像洪水猛獸般地不受控製。
擔心自己的愛意燒的太過放肆,他努力斂起已然澎湃的情緒,緩緩道: “那我...我走了,你快上去吧,外麵涼...”
於是,來不及等她回應,也不再像從前那般目送她離開,這一次他如同一個殘兵敗將,選擇先一步落荒而逃。
“鋒哥...”身後的她突然毫無預兆地叫住了他。
他愣在了原地,這一聲稱呼,已經恍如隔世。
倉皇地轉過頭,他看見了他愛了六年的女孩依然溫柔地對他笑著,她眼中如浪潮般洶湧不絕的愛意被他一眼看進心底。隻不過那樣的眼神,已經相隔千山萬重,也早已變成她心底最貪婪最隱秘的秘密。
“鋒哥,韓駿來的那天,還好你不在。謝謝你。”
幾秒後,當他終於回神,並全然反應過來她這句話的含義時,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茫茫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