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垂著頭,黯然神傷,沒有回應。
阿ken聞聲趕來,貼心地默默遞上了紙巾,給張玥檸重新端上了一杯清酒,然後識趣地什麼都沒追問,隻是快步離開。
此時,頭頂燈光流轉,Shifter的背景音樂開始播放著那首經典老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靈魂歌者童安格曾叱吒歌壇二十年,紅時低調,卻選擇在巔峰時勇退,至此成為了歌迷心中永遠的意難平。
他唱,你說我像謎,總是看不清,其實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他唱,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他再唱,你說要遠行,暗地裡傷心,不敢讓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歌聲響起的一瞬,他們都默契地選擇了緘默,不發一言,靜靜聆聽。
像是帶著滿腹難以忘懷的心事,童安格氣息沉穩綿長,唱腔輕誦慢語。歌曲悠揚的節奏,歌詞裡貼合實際的一字一句,都似一段段連續碎片,帶著溫情遼遠的鼓噪,在迷霧之中空靈輾轉,一切都恰好又準確地踩踏在了彼此的心尖,讓他們剛剛失控的情緒陡然飄散,繼而沉浸在這舒緩的吟唱裡。
就連她的命運,仿佛都和這位歌者的經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他不停地轉著手中的酒杯,看著不斷冒著冷氣的雞尾酒,繼續透著餘光打量她,她的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孤寂與隱痛。他奮力壓製住心底的翻湧情緒,身體還是一動未動。
過了半晌,她終於還是站起身,抽了幾張紙幫他輕輕擦拭著臉和發絲,她綿柔的指尖依舊像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一般,輕撫著他的眉眼、臉頰甚至還有頸間。每被觸碰一分,他的心跳就停滯一分,渾身像是觸電般又一次變得麻木而僵硬,心底悲慟難擋,呼吸似被膠質凝固找不到出口,倍感煎熬。
“對不起...”她終於出聲,嗓音還是那樣清澈又溫柔。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衝動了...”他渾身開始有些燥熱,於是連忙回神,從她手裡接過紙巾: “我自己來吧。”
她鬆了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整理好儀容,便繼續安穩地坐在她身邊。他拿起酒杯伸出手向她發出碰杯的邀請,她表情複雜地看了看他,還是舉了杯。
之後,他們沉默了很久,彼此都帶著深陷泥淖般的壓抑,動彈不得。看似都是空無一物的眼神,實際上,靜思往事,如在目底。
直到他們各自麵前的酒漸漸空了杯。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她終於再開口,一點一點摳著吧台上斑駁的木漆,整個人都泛著柔和的光澤: “你還有機會,後麵還有世界杯、世乒賽、各站巡回賽,你要好好加油,我想看到你奪冠...”
“三大賽單打奪冠。”
她補充的話語隻有短短七個字,對他來說,卻有著不可估量的沉重。
憶起與她相伴的第一年,他們雙雙在奧運賽場上豔驚四座。那時他們手中的奧運金牌,是懷揣夢想的烏托邦,有著滿懷豪情的少年意氣和深沉希望。
現如今,她已選擇急流勇退,而他在丟失了那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單打冠軍後,也深切開始明白,自己早已過了職業生涯最輝煌的年歲。
不止她曾說的天意弄人,還有人生裡不得不麵對的曲終人散。
“嗨,我其實也無所謂啦,打球這麼多年,雙打能拿到幾個世界冠軍我已經很滿足了,你知道我的,我一直認為生活還是自由隨性一點好,不想被那麼多條條框框束縛了,哪怕現在讓我回省隊我也挺樂意。我已經不年輕了,還是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了,這麼多年,儘力了就好...”
“不,我相信你,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她答得慢條斯理,卻是異常堅定不移。
“你認真的?”
“當然。”
“為什麼這麼相信我?”
“因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她沉默兩秒,接著轉過頭望向他,很自然地接上前一句話: “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樣。”
Shifter裡的空調並沒有升溫,他卻在靜靜聽完她輕緩的話語後,心口倏地湧上一股暖意。原本瀕臨絕望的心緒裡竟突然浮上些許不可名狀的歡喜。
以後的日子,就算沒有她在身邊,可能夠擁有她義無反顧的相信,這也足夠激勵他走完今後的所有未知的日子。
黑夜垂幕,Shifter裡的客人開始絡繹不絕,連一向清淨的吧台周圍也逐漸人頭攢動。在意識到好像有人不斷帶著探究的目光瞄向他們的方向後,他慢悠悠地湊到了她跟前,低語道: “要不咱們先撤吧?”
“怎麼了?”
“我們平時坐樓上露台的角落裡很安全,可今天吧台這個位置太顯眼了,你名氣大,我擔心有人會把你認出來。”
“那又如何?最多就是給他們簽個名而已。”她不以為意。
他開始有些疾言厲色: “張玥檸,你現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如果真被有心之人拍到了我們的照片,放去網絡上大做文章怎麼辦?”
她垂頭沒吭聲,眼神晦暗不明,他也未能讀懂她沉默裡的情緒。
但他顧不得那麼多,在他的意識裡,無論今後的他們是怎樣的關係,這都不妨礙他想要護她一輩子的周全。
最終他起身結賬,與阿ken急忙招呼了一聲,便匆匆拉著她走出了Shifter。
出門前,阿ken還不忘貼心地遞給了他兩隻黑色的口罩。
他鬆開了她的胳膊,將其中一隻口罩遞到她麵前: “快戴著。”
“有這麼誇張嗎?”
“你忘了之前你和韓駿被拍的事了嗎?我可不希望你再次被那些多事的八卦狗仔編排。”
她聞聲愣怔幾秒,還是乖乖地接了過去。
後海的深夜,黑夜與霓虹燈交織,夜空裡看不見星星。周遭的喧囂仍然響徹耳邊,卸去了一天疲憊的人們還在酒吧裡肆意地放縱著,仿佛屬於他們的狂歡才剛剛開始。街邊偶有幾個流浪歌手忘我地彈著吉他唱著歌,歌聲隨著輕風飄然直上,回蕩在天地之間,滿是自在無拘的氣息。
燈紅酒綠的燦爛星光不知醉了多少個無知的瘋狂,這裡的繁華與躁動仿佛一整夜都不會消弭。顯然,此刻周身浸染著傷感情緒的兩人與此歡愉的景致並不能相融。
隻是橋邊的海棠樹靜靜的佇立,晚風輕輕吹過,它搖了搖葉子,仿佛在替他們訴說著此時漾上心頭的離愁彆緒。
張玥檸已經不住在公寓,搬去了自己在公寓附近購下的房產居住。打車到了左安門小區門前,程啟鋒陪著她一起下了車。
“太晚了,送你進去,待會我自己走回公寓就行。”
從小區門口走到單元樓的路並不長,可他們卻心照不宣地同時放慢了腳步。路上,她的手機屏幕忽明忽滅,她隻是靜靜攥在手裡,視而不見。
“他是不是找你了?”
“不知道,我沒看。”
“彆讓他擔心,回去了趕緊給他回個電話。”
“好。”
腳步再慢,還是終有一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單元樓門前。
夜涼如水,今晚的月色尤為皎潔明亮,月光映照在他們的肩上,倒是憑空生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浪漫來。
她沒有進門,他也沒有離開,兩人就這般麵對麵立在原地,彼此深情凝望著。多少歲月,人間情愁,千言萬語,都儘在這深深的對望之中。
今晚的他思緒漂浮,此時靜下心來才猛然發覺,戴在她脖頸間的那條黑白格相間的圍巾,居然和當初她送給自己的那條一模一樣。
他迷惑地瞪大了眼睛: “檸檸,這條圍巾,你當時不是送我了嗎?你怎麼還...”
目光相接,她遲疑兩秒,輕笑了一聲: “你才發現啊?反應真夠遲鈍的。”
“對不起,我...”他強裝淡定地撓過發絲和鼻尖,立刻扯出一抹笑: “我今晚...可能沒太注意...”
她的眼珠轉了轉,平靜抿唇: “這圍巾,當時買的時候就買了兩條,就是為了送你。”
“送我?”他的太陽穴開始劇烈地跳動,甚至扯痛了神經,他下意識地伸手狠狠按住。
“是啊,剛認識你的時候,就聽孟霖他們說過,你南方人,來北京以後一直不適應氣候。後來每一次見你,你的脖子總是空落落的,還凍得直哆嗦。但你好像特彆不愛多穿衣服,也從不穿高領毛衣,外套的拉鏈也不喜歡拉上去,總是在耍酷的樣子。後來我就想著,乾脆送你一條圍巾吧,這樣啥也不耽誤了...”
可是今天的他,脖子還是空的。此時不知哪兒來的一陣風,吹進了他脖子裡,最後還鑽進了他心裡。大概是看準了他的失魂落魄,注定要讓他潰不成軍。
她說完這番話,自己倒是先笑了。他的心往下一沉,渾身的那根神經隨之越扯越緊,卻因為看到她的笑臉,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笑了起來。
這一笑,卻讓他的心口更痛了幾分。笑著笑著,翻湧而出的淚水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視線,她臉上原本的笑容也在這四分五裂的世界中漸漸消失。
她往前一步,伸出手,微涼的指尖輕撫過他的臉龐,她溫柔地幫他拭去淚水。在他的眸光漸漸清晰後,她目光裡的晶瑩也同樣被他儘收眼底。
“傻,彆哭了...”她的嘴角勉強勾起,聲音裡帶著微茫的哽咽。
他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雙頰: “傻丫頭,你還不是一樣?”
她倔強地偏過頭去,若有似無地拭去眼角殘留的淚水: “我沒有,風吹的。”
心底那份克製又掙紮的痛抓住一點點情緒的罅隙便叫囂著糾纏於他的全身,他想要偽裝,想要隱藏,想要繼續裝作雲淡風輕,不動聲色,卻早已被這份撕裂的痛楚折磨得不得抽身。
他努力恢複著平靜,聲音帶著暗啞,笑著問她: “什麼時候走?”
“手續順利的話,兩周之內吧。”
時間已經邁入今年的最後一個月份,周而複始後,又一個凜冬將至。她從此就要離開他的身邊,猶如他的人生從今往後隻有寒冬,隻剩蕭索。
“下周開始,隊裡就要正式進入冬訓了,你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他滿眼通紅地凝望她,目光中有倔強也有慘淡: “去了那邊以後,要記得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好好睡覺,彆給自己太大壓力...”
“嗯,會的。”
他繼續叮囑著她: “不同於以前了,現在你的身邊有他,遇到什麼難題記得不要總自己扛,多跟他說說,彆再像以前那麼倔了啊...”
“嗯,會的。”
“記得常和隊裡聯係,多給梁指打打電話,讓我們也知道你平安。”
“嗯,會的。”
“記得...”
他欲言又止,心臟像被刀刃劃過一般窒息地疼痛,很久都沒有說出那句話。
沉默讓彼此煎熬。
“怎麼不說了?”她終於開口打破寂靜,聲線是故意壓抑著情緒的低沉。
他的眉宇微微皺著,雙手緊攥一再克製,卻還是忍不住對她說: “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不會有錯。但如果將來的某天他對你不好了,不管我在哪裡,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為什麼?”她的眼眶再次透上一層朦朧的濕潤。
“張玥檸,你記住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好,我會記得的。”
再次對望,沉默又很久。他看著她的視線轉向遠方,深呼吸的同時不停地閃爍著眼尾,又一次倔強地憋回即將洶湧澎湃的淚水。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句話對她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但他希望她知道,不論她走到哪裡,不論他們相隔多遠,不論他們今後的人生是否還會有交集,他終其一生都會是她身後堅定忠實的守護者,拚儘全力隻為護住她一生周全。
他永遠是她的頭號球迷。
“鋒哥...”她再次用著清脆冰冷的聲音開口: “你就沒什麼其他的話想要對我說了嗎?”
“其他?”他握緊了拳頭,指尖一下陷進了掌心,剜得他生疼: “其實,也沒什麼了...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就不說了。檸檸,我還是那句話,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擁有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還有嗎?”她眼眶依舊隱約含淚,緊咬著唇再追問道。
他拍了拍她的腦袋,溫柔笑道: “沒有了,不說了,一路順風就行。”
“可我還有話想問你...”
他的眼皮劇烈地跳動著,體內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動,不過還是平靜答道: “你說。”
“這麼多年,你到底想沒想過和我在一起?”
她的語氣中夾雜著對他口中肯定答複的期許,目光熱烈,堅毅果敢: “不管你今天是否答複我,這都將是我最後一次問你這個問題。”
雖然他早已猜到了她大概想問什麼,可當她真正說出口的那一刻,泰山壓頂般的氣勢還是如海浪滔天般席卷而來。他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層迷霧,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虛幻無比,周遭的空氣也逐漸凝固,他們逐漸加重的心跳聲在耳邊此起彼伏。
他的眼神在她的注視裡萬般躲閃。不過最終,他還是鼓足勇氣迎上了她淩厲炙熱的眼睛,在腦海裡擬好了說辭。
“檸檸,就像我問你到底愛不愛韓駿,你給我的回答一樣,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走得遠、飛得高,哪怕遠到回不來,隻要你過得好,我就覺得我的放手很值得。”
“是啊,不重要了...”她的唇角浮出了釋然的笑,帶著點點憂傷: “我們都決定好了,要往前走,不能回頭。”
下一秒,兩人再次四目相對的瞬間,所有的情感都像洪水猛獸一般,準備衝破堤防,奔湧而出。
眼看自己的情緒可能會再度失控,他在原地掙紮許久,拚命撕扯自己的衣襟,慌亂無措對她說道: “檸檸,快回家吧,彆讓他擔心太久...你先走,我看著你進去,就像以前一樣。”
“等等...”
他們都站在原地未動,她垂頭頓怔幾分,忽然再次抬頭: “鋒哥,我能不能再抱你一下?”
他聽到時,先是驚訝一噎,短暫幾秒後他為自己艱難築起的高牆陡然崩塌,他終是再也無法克製,一把拉過她的手,隨著那股迷人又熟悉的氣息撞入鼻腔,他就那麼狠狠將她拽進了胸口。
她墜入在自己的懷抱裡,兩人所有的情緒全部化為懷抱裡低聲的嗚咽。他們都沒有讓自己放聲大哭,可她肩膀不斷抽動的啜泣每一聲都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間,讓他痛到不能自抑。
許久後他沙啞著喉嚨開口: “檸檸,你剛問我的那個問題,我要是想呢?”
她繼續抽泣,沒有回音,隻是將頭更深地窩在了他的心口,雙手更用力地緊擁住了他,他也更加大力地將她圈在懷中。這股倔強又深刻的力量,仿佛想要將她與自己在此刻狠狠相融,恨不能將時間靜置,他便可以拉著她的手遠遠逃離這該死的塵世,從此不管不顧,浪跡天涯。
或許,於他們而言,這種無聲的肢體語言,已經是最肯定的答案。
“你知道嗎?我等你的答案,已經等了太久,等到最後我真的沒力氣了,我太累了,我打球這麼多年都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對不起...”他輕撫她的頭,將彼此的臉龐緊緊貼在一起。
“彆說對不起,我們都沒錯,要怪就怪我們倆太過相似了,誰都不肯先開口...”
“檸檸,過去的幾年,我所有的快樂都是你給我的,如果我能早點醒悟,是不是就不會失去你?”
“我也不確定,我隻知道,緣分天定,絕非人力可改。”
他問: “那你會幸福嗎?”
她不帶遲疑: “會。”
他再問: “會幸福嗎?”
她沉默了很久,聲音低緩: “應該會吧。”
現實總是來得很快。她的呼吸暫緩,情緒逐漸恢複了平靜,她輕輕往後退了一步,掙開了他的懷抱,避開了他不舍的眼神。他原本還環住她的雙手僵在空氣中,慢慢地想要握緊,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她唇角微微顫動,垂下頭的瞬間,眸底悲愴而無奈。可她終究還是開始嘗試收回淚水,她迅速抬手揉了揉眼角,終於對他彎出了一個煙花綻放時的絢爛笑容。
無論何時,她永遠都是那個可以冷靜到無可指摘的張玥檸。
“走啦。”
彼此之間尚存的執念隨著擁抱的結束慢慢走向消逝。
這一刻,他們彼此都明白,六年的時光恍如一場夢,此時此刻,夢終於該醒了。
他向她友好而官方地伸出右手,繼而將她小小的右手包裹在自己大大的掌心裡。像是抹掉所有記憶,也像他們從未經曆過那些故事一般,坦然自若。
“張玥檸,我祝你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