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將至,12月的北京已徹底進入到速凍模式,陽光稀少,朔風凜冽,溫度持續走低,霧霾天氣開始逐漸籠罩城市。
張玥檸離開的前三天,北京一直處於大霧天氣。萬物蒼穹仿佛被一層厚重的白紗包裹著,整個北京城混沌一片,在瞬息間若隱若現,若即若離。
氣象台持續發布大霧黃色預警,全市能見度降至800米左右,部門路段在500米以下,少量高速路段能見度僅有200至500米。而因受到惡劣天氣的影響,機場的大部分航班也接連出現了停飛和延誤。
就在程啟鋒以為張玥檸一行人的美國行程會因天氣原因被延期時,卻沒想到他們臨行的那天清晨剛好出現了轉機,許久不見的太陽倏地從天邊頑強地探出了頭。起初隻是迷離之中一團隱約的紅暈,見縫插針地透著星星點點的微光。隨後沒過多久,陰沉頹喪的天色被忽然升騰起的五彩斑斕點了個通明,大簇大簇的光火在觸手可及的天地間急速盛放。
冬日裡的暖陽帶著它獨有的氣宇軒昂,恰如其分地在今日傲然升起,如同開在心間的一朵熱辣玫瑰,瞬間帶走所有的陰霾與黯淡。灰白煙霧氤氳升空,繼而慢慢消散,顆顆流金化蝶翩躚,在湧動的空氣裡恣意流轉,陳朽荒蕪的萬物競相蘇醒,生機盎然。
國家隊已正式進入冬訓,訓練任務排布得緊密又充實,似乎沒有一點閒隙能讓人有胡思亂想的空間。程啟鋒把自己關在訓練館中一整天試圖躲避一切。在全天高強度的訓練結束後,他又選擇獨自留下,對著牆壁一個球接一個球麻木地練習,練完了撿球,撿完了再繼續練。直到幾百個回合後,身體癱軟,手腳酸疼得失去了知覺。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九點半。進門的時候吳赫正在浴室洗澡,房內的電視剛好停留在體育頻道。隨著一聲熟悉的片頭音樂響起,晚間體育新聞如約而至,程啟鋒順勢在床沿邊坐下來觀看。
今晚的第一條新聞,便是16位前世界冠軍今日前往美國伯克利留學前在機場的報道。
程啟鋒根本不用擔心看不到張玥檸的鏡頭,她和韓駿在戀情公開後就已經是大眾眼裡公認的金童玉女,如今意料之中地也成為了媒體主要關注的焦點。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在登機口共同出鏡接受記者采訪,幸福又登對。他們相視而笑的目光柔情似水,蜜意綢繆。這份愛情堅毅而勇敢,熱烈而盛大。
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也是程啟鋒在夢中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
看到這兒,他先是僵住一兩秒,隨即突然感覺自己瞳孔失焦,失魂遊離,腦子裡的嗡鳴聲鋪天蓋地,他的眼眸被細密的淚水浸濕,喉嚨裡乾疼得像是吞了一千根銀針,身體裡的所有感官連帶著被刺痛,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自己悉心守護了多年的公主終於等來屬於自己的王子和今後更好的人生。畫麵的最後,看著他們相依地走進登機口,之後滿載幸福與希望的飛機騰空直上,他嘲諷又狼狽地再次發笑。
吳赫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不由分說直接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沒一句多餘的廢話。程啟鋒和他對視幾秒,平靜地笑了笑,下一秒便衝進了浴室。
站在水下,臉上殘敗的淚珠與澎湃的水流跌宕起伏著相融。無論是絕望還是不甘,所有的情緒都被他死死地攥進掌紋溝壑裡,周身湧動的疼痛和癡纏在水聲裡慢慢消弭,最終淹沒掉他內心聲嘶力竭的呐喊。
大概很多事情至此便是最終的答案了。
張玥檸離開後的第二天,北京就迎來了大雪天氣,這一下就連續下了三天。原本因重度霧霾導致的空氣汙染瞬間得到淨化,無邊無際的白,明朗又透明的萬物讓世界變得一塵不染,空曠輕靈,浪漫又乾淨。
氣象台專家表示,此前連續幾日不散的大霧天因水汽多、溫度低,為今日的降雪創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瑞雪兆豐年,年尾的一場大雪將是個非常好的兆頭。
要不怎麼說造化弄人,大霧天和大雪天之間偏偏隔了一日的晴天,而那天正是張玥檸離開的日子,停飛數日的航班恰恰在那天得以正常運行,讓她如期踏出了新的征程。
你看,就連上天都知曉張玥檸想要開始新生活的決心,那一股力量如同山呼海嘯,勢不可擋,無論如何也要突破彌天蓋地的重重阻礙,毅然決然為她殺開一條暢通無阻的血路。
“我特彆喜歡北京的冬天,尤其喜歡看北京的雪。”
夜幕已黑,程啟鋒站在陽台上看著鵝毛般不斷簌簌下落的雪花,張玥檸曾經興奮得如孩童般俏皮的話語,言猶在耳。
北京今年這麼好看的雪景,她卻不會再和他一起看了。
“沒想到今年的雪會下得這麼大。”
程啟鋒聞聲轉頭,吳赫已經走到了身後,手裡拿著兩罐可樂,接著便遞了一罐給他。程啟鋒接過,發現可樂是冰的。
他揚了揚眉: “大雪天喝冰鎮可樂?”
“是啊,這感覺超級爽,試試?”吳赫狡黠地眯起了眼睛。
於是,打開易拉環,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那冰涼的酸爽感覺一下從頭頂貫穿到了腳底。
可是這體驗感真的不賴,他順勢誇著: “感覺真棒,你丫挺會喝啊。”
“瘋子...”吳赫繼續喝下一口可樂,眼睛看著前方,慢悠悠地用手接住飄落的雪花,語氣卻十分認真: “勇敢點,不能回頭,就走得更遠吧。”
“好,我知道。”
雪能吸聲,周遭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除了吳赫渾厚的話語尾音,還有兩人喝下可樂時液體滑過喉結絲絲密密的聲響,空寂遼遠地在耳邊回蕩了很久。
大雪停後的次日,太陽出來了,傾盆而下的飽滿金黃在清晨時分便灑滿了整間屋子。程啟鋒正坐在公寓的書桌前,努力把草稿紙上零碎的大綱編纂完整。
早在兩個月前,乒乓雜誌專欄主編按照往年慣例,麵向近幾年來最熱心的球迷及讀者,拋出了每年年末的常規問卷調查:
《今年的國際乒壇,你最期待誰的故事?》
兩個月的官網、論壇、貼吧還有手寫信件的投票,總算在新年到來之前有了結果。
綜合所有渠道的票選,程啟鋒意外當選了球迷們今年的“心中之最”。
李國亮將任務布置給他,讓他自己親自梳理一番這幾年的心路曆程供雜誌社那邊參考,主題關於成長,時間從進入國家隊的第一年至今,內容由自己即興發揮。後續雜誌社會根據他們的需求再進行總體的修改和排版。
原本心裡積累了很多話想寫,可真正提筆的那刻,他愈加迷茫,頻繁咬著筆帽於混亂腦海中吃力地回想著曾經那些成就和挫敗的畫麵,想到一句寫一句,可每每都是剛進入正題就再也寫不下去。終於在寫廢了十幾張紙後感到太陽穴跳得生疼,最後雙眼虛晃到無法再靜心思考,腦中所得也是空空如也。
愣神許久,他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右手的拇指就在剛剛放空思考時被自己不斷摳著,此時已經不小心撕扯得破了皮,帶上了微弱而又鑽心的隱痛。
此時彼刻,疼痛感讓他回過神,重新投入思考,重新回顧著自己從曾經的叛逆浮躁逐步走向沉穩持重的這些年。
在過去與現實的邊緣不斷遊離又徘徊,程啟鋒踱步到鏡子前直勾勾地審視起自己,看著自己手腕間始終不敢摘下的護腕,關節處緊緊纏繞著的白色繃帶,還有抬起手臂後肩膀、胳膊等多處不太光潔的皮膚上,曾經因打過封閉針而產生的隱隱淤青仍舊一覽無餘。
平時乍一看都不太明顯,但仔細靠近觀察,才肉眼可見到身體上的這些似有若無的痕跡與瑕疵,都是這些年為了那枚白色小球奮力拚搏過而留下的證據。
職業生涯至此,他沒有單打冠軍,距離最近的那次還因為自己的不爭氣硬生生地丟掉了。雙打成績的確輝煌,但作為一名運動員誰不想真正擁有隻屬於自己的天下。
然而他沒有,一個都沒有。
他這才發覺自己如此糟糕,雖然傷病纏身,可他淺薄貧瘠的過往仿佛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老天好像一直在給他的命運章節不斷打上或長或短的休止符,把他職業生涯裡的記憶分割成殘垣斷片,以致於現在寥寥幾句似乎就能說清道明。
更關鍵的,他需要回憶的這些年,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分每秒,都與張玥檸緊密相連。
他垂頭,一聲歎息,仿佛從未想過有一天讓他寫出自己的故事時竟會有那麼多痛苦的牽扯。
隻不過,時間緊迫,最後他還是咬著牙,忍著痛,趕在雜誌社要求的交稿日前夕圓滿完成了任務。他的故事被刊登在了新年第一期雜誌的人物專欄上,這是他第一次透過彆人的角度來了解自己的過往,內心倒生出了幾許欣慰。
這一期的雜誌,遠在萬裡的她還能看得到嗎?如果看到,還會不會在她心裡掀起一絲漣漪?
他的心緊了一下,不由地自顧自點頭又搖頭,一陣鼻酸。
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變。從那以後,霧霾散儘,大雪融化,每天的太陽開始照常升起。陽光散開的時刻,所有人都在繼續生活,也都會忘記昨夜幾乎摧城的風雨。
在程啟鋒的眼裡,張玥檸離開後的日子宛如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奇,他所有的傷痛情緒也很快被日複一日忙碌的訓練和各站比賽所頂替。隻不過在偶爾的男女隊集中訓練時,在大家一起紮堆去食堂吃飯時,在隊裡集體或他們自發組織的聚會時,再也不會見到她的身影。
仿佛在生活裡,他再也找不到和她有關的痕跡。
但其實也不然,他還記得衣櫃的深處始終藏著那條她送給自己的黑白格圍巾。他從衣櫃裡輕輕取出,放在手中撫了又撫,看了又看,一次次想要繞在頸間,卻又一次次穩穩地放下,始終沒有勇氣戴上它。最終還是像嗬護至寶一般,將圍巾規整得沒有一點褶皺,再重新放回櫃子的角落。
他已經找回了以前的自己,慢慢恢複了心緒的平靜,隻是心臟深處依舊殘存著糾纏複雜的情感,總是容易在無人之境時逐漸蠶食他給自己辛苦堆砌的心牆。
自從她離開,他每一晚都睡得很安穩,終於和這近七年的情感做了一個了斷,也終於接受了她永遠都不會屬於自己的事實。他不是不會傷心難過,隻是偶爾會有那麼一瞬間感到無比輕鬆與慶幸,就好像她走了也好,否則總是擔心她隨時要離開。
大概就是,她的離開讓他如釋重負又如獲新生。
他是個灑脫的人,卻唯獨在與她的感情裡既懦弱又偏執,已經差不多被自己逼成了精神分裂。
她沒有正式的退役儀式,隻是在全運會剛奪冠之後就草草地選擇掛拍,之後便抽刀斷水般離開得那樣決絕。她的離開幾乎帶走了他生活裡所有的希望和光輝,留給他的是今後日子裡無儘的思念和煎熬。
最讓他害怕的,莫過於數年以後,仿佛隻有自己還在對逝去的往事念念不忘,而她早已沉浸在和他人的幸福裡,波瀾不驚地放下並淡忘了所有與自己的相關。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平淡如水、不痛不癢的日子裡,他也時常感覺恍惚,過去和她經曆的七年裡的種種,曾經的親密無間,共同經曆過的所有起伏和風雨,是否就像塵世間懸浮在空氣中的微粒,其實根本沒有真實存在過,記憶中她對著自己的那抹閃耀明朗的笑顏不過隻是自己的南柯一夢。
沒有她的日子,他的煙癮又比以前加重了很多,尼古丁仿佛不要錢似的被他拚命地吸進喉嚨裡。他哭不出來,所有的淚水以及與她相關的每一個時刻,都如同刀尖劃過般的窒息,隨著他吸進的煙霧一起永遠地咽進了肚子裡,然後流進胃裡、血液裡,流進自己身體的每一處、每一寸,隻是都感覺疼痛難抑。
在煙霧繚繞的空氣裡,在虛無縹緲的幻影中,他似乎能隱約看見她的臉,仿佛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恐怕也隻有這樣,他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真的不隻是一場夢而已。
儘管這些年的成績有遺憾,儘管自己心愛多年的女孩和彆人牽起了手,可在外人的眼中,他還是那個叛逆的瘋子,他還是那麼灑脫自在、樂觀豁達,平日裡還是可以照常和隊友們毫無顧忌地插科打諢、嘻嘻哈哈。每當彆人無意間提起那些零零碎碎的過往,他掛在嘴邊的就三句話:「沒事。多大點事啊。無所謂的事。」
可表麵上什麼都無所謂的人,在心底總有一個地方,碎得特彆徹底。
外表的樂觀不過是他的保護色。這些年,麵對與她的情感,原本爽直利落的他變成了一個膽小懦弱、黏黏糊糊的人。因為自己的拖泥帶水,他逃避了太久,就連到最後一刻他都沒有勇氣留住她。他不滿意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堅定地放她走。因為在他心裡,她心中的熱愛與夢想遠比自己心裡那一點私己的情感重要得多。
於是,他固執地想把她看作人生裡的過客,固執地認為那些相伴拚搏的時光,不過是借著彼此的力量不讓自己倒下罷了。她隻不過是那個恰巧出現的人而已,如果換成彆人,大概也沒差。
就像《百年孤獨》裡的那段經典的話:
「無論走到哪裡,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儘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複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又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恒。」
是啊,唯有孤獨永恒。他的前途迷茫而未知,她的未來美好而遼闊,無法同路的他們終究是要分離的。
是不是該慶幸,正因倔強的他們誰都沒有主動提過一次開始,才不會讓如今的分離顯得分外矯情,也不會為了未知的未來而感到忐忑不安。
儘管他們從沒有屬於過彼此,卻又似乎早已擁有過了彼此。
可習慣是那麼可怕的東西。哪怕過去再久,她還是他心底的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