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玥檸慶幸，這位大叔並未把自己認出來，這倒讓她深深鬆了一口氣。

張玥檸站在吧台前笑了笑： “我不是很了解，您幫我決定，隨意幫我搭配一個特色的一人份簡餐吧。”

“沒問題，口味呢？”

“清淡點就可以。”

“好的，我這就安排，您找個座位先坐下吧。”

張玥檸點點頭，隨意地環望著整個餐廳的氛圍，頭頂是溫馨暖黃的暗色調燈光，而線條感極強的牆麵上，點綴了很多像滿天星一般的白色led燈，為原本穩重的環境中灌注了幾分夢幻與浪漫。清一色的深色桌椅，配上整體的燈光和部分留白的裝修布局，更顯斑駁的漸變質感。

這是一家小餐館，空氣中卻隱約透著一股桃子香氣的酒精氣息。但這味道不僅不濃烈，反倒隱隱藏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莫名讓人著迷。

此時，背景音樂剛好切換到下一首，前奏剛剛響起她便一下聽出來，這是英國著名歌手Sam Smith的《I’m not the only one》，與店名的「唯一」又恰好相反。

她不禁挑眉，臉上再次泛起疏朗的笑意，這家店還真是有點意思，每一處細節看似和諧卻又相反，老板也一定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看來今天的選擇是沒錯了。

她徑直往裡走，剛準備找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就在此時，同樣在角落裡獨自用餐的韓駿，將將抬頭。

那雙深色的眸子對上她眼睛的一瞬，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心跳有過一瞬短暫的凝滯，但很快便恢複了正常。

“嗨，又這麼巧？”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間，幾乎是下意識同時說出了這句話，又同時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韓駿趕緊放下手中的餐叉，站起了身，張玥檸走了過去，站在原地笑著： “真沒想到，你也在這兒。”

“我也沒想到，這未免也太巧了...”韓駿顯然還未來得及反應，這一次是他的話語裡帶著局促的沙啞，他連忙輕咳一聲，重新回到清新明朗的嗓音，先一步對她發出了邀請： “要不，坐下一起吧？”

麵對韓駿大方坦然的神情，她沒好意思拒絕，可如此頻繁的相逢，且在這樣一個紛繁複雜的小巷裡還能再次重逢，的確讓張玥檸感到匪夷所思，卻也讓她產生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微妙感受。

下一秒，她拉開了他對麵的椅子自然地坐了下來。

韓駿順勢開口： “你想吃什麼，我請你。”

“謝謝，不用，我剛剛已經點完了。”

看得出來，韓駿也是剛到這裡坐下沒多久。在見到張玥檸後，他沒再繼續用餐，仿佛在等著她一起。

儘管有了前幾次的交流，可對於張玥檸這樣一種慢熱性格的人來說，短短幾次的見麵還不足以讓她完全放開。她沒敢抬眼，隻下意識地將耳邊的發絲撥到耳後，耳尖跟著悄悄泛起了一抹淡紅。

“你今晚怎麼一個人？”韓駿率先打破了沉默。

張玥檸的嘴角還在笑，但還是沒好意思抬頭直視韓駿的眼睛： “大家都累了，隻有我自己想出來再逛逛。準備吃飯的時候就轉到了這條街...”

韓駿不禁笑出了聲： “那這兒這麼多家店，怎麼偏偏就是這一家啊？”

“我是被門口的稻草人吸引進來的...”

“稻草人？”韓駿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驚詫。

“嗯，設計很彆致，還挺有意思...”

說完這句話，她終於緩緩抬起了頭，隻見韓駿的眼神微挑，臉上的笑意更甚： “看來是稻草人的奇妙緣分，讓我們再次偶然相遇。”

她抿嘴一笑，話鋒一轉： “那你呢，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嘛...”韓駿神采飛揚，故作深沉地一笑： “我已經是這家店的常客了...”

“常客？”張玥檸一時微驚： “這麼說你不是第一次來了？”

“嗯，不是，我以前每次來香港，隻要有空，就一定會來這裡一次。”

韓駿的話音剛落，憨厚的老板已將張玥檸的餐端上桌。看見二人坐在一起，他也麵露驚奇： “你們居然認識呀？”

張玥檸先是友好地看了看老板，露出了一絲不大自然的笑意，又下意識望了望韓駿。仿佛知道張玥檸的個性，韓駿沒有告知老板她是名聲大噪的奧運冠軍，隻輕笑著回應了一句： “是啊，很巧，沒想到今天在這裡遇到老朋友了。”

“真巧，真巧，”大叔憨笑著感歎： “阿駿啊，你也很久沒來了，今天又這麼巧偶遇了朋友，我再去額外準備兩份甜品，一會給你們上，是我送你們的。”

“嗨，凱叔，那我今兒就不跟你客氣了，謝謝啦。”

“謝謝您。”張玥檸也跟著禮貌回應。

“不客氣，我先去忙，你們聊著。”

張玥檸的餐已上桌，韓駿這才重新拿起餐叉，和她一起吃。

一份慢烤雞沙拉，搭配腸粉、魚蛋和港式凍檸茶，早已饑腸轆轆的張玥檸剛嘗了幾口便一下被美味斂住了心巴。她低頭認真吃起來，仿佛已經完全忘了和韓駿剛才的對話。

“凱叔的手藝挺不錯吧？”

她忽地抬起頭，臉上帶著一閃而過的羞澀，繼而瞬間回神，捂住嘴忍不住笑著： “真的不錯，很好吃。”

“最喜歡吃哪個？”韓駿微笑著問。

“這兩個都特彆好吃...”張玥檸乖巧指了指麵前的腸粉和咖喱魚蛋： “我之前在北京的港式茶餐廳吃過，當時感覺還行，現在才發覺，和這裡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那你可能沒找對地方，北京有一家店你一定沒去過...”韓駿抬了抬下巴，欣然笑起來： “那裡的港式美食雖不能和凱叔這裡的相比，但絕對算我目前在北京吃過的最好的一家店。”

“在哪兒？”張玥檸下意識抬頭追問。

“那裡不好找，回北京以後，等你有空，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麵對這猝不及防的邀約，張玥檸顯然有些不自在，隻是敷衍地應了一聲，躲避了韓駿的眼神，選擇低下頭繼續吃飯。

接下去的時間裡，他們隨便聊了聊本屆奧運賽場上的一些趣聞，席間始終充滿歡笑，張玥檸已完全能夠卸下防備和韓駿輕鬆地交談。

很快，一餐飯快要接近尾聲，一向飯量很小的張玥檸今天的盤子也已然見了底。

之後，凱叔給他們上的甜品也是香港最特色的美食，檸檬香菠蘿油。新鮮出爐的菠蘿油，麵上的酥皮口感鬆脆，菠蘿包中還加入了點點檸檬香，剛好中和了麵包中加夾的超厚黃油的油膩感，同樣美味十足。

儘管已經飽腹，可麵對眼前香氣濃鬱的甜品，張玥檸還是忍不住重新拿起了餐叉。再次環顧著餐廳四周，看著凱叔忙碌的身影以及店內為數不多的幾個服務生，她不禁隨口問了句： “這裡所有客人的餐品，都是凱叔自己親手做嗎？”

“大部分都是。”韓駿點頭。

張玥檸轉過臉，眨了眨眼睛： “不會很忙嗎？”

韓駿聳聳肩，笑著道： “我之前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但他不覺得忙，也不覺得累。他說自己就喜歡做飯，烹飪美食的過程能讓他心裡特彆滿足，一旦閒下來他倒是渾身不自在。”

“原來你和凱叔都這麼熟了...”張玥檸抿抿唇，淺呷了一口凍檸茶。

“對啊，第一次來就被他的手藝給吸引了，”韓駿感慨道： “我覺得比外麵任何一家港式餐廳都要地道，之後隻要來香港我都習慣來他這裡。”

“你之前經常來嗎？”

“來過不少次，除了比賽，和家人來過，自己也來過...”看著對這裡的美食毫無抵抗力的張玥檸，他再次笑著問： “你喜歡香港這個城市嗎？”

張玥檸眯著眼縫，答得很快： “喜歡的是它的繁華和浪漫，不喜歡的是它的氣候，這裡的冬天基本不會下雪。”

“你很喜歡下雪？”

“對，最喜歡北京的雪...”張玥檸輕聲應著： “其他北方城市的冬天可能會有更好看的雪景，但我隻對北京有特殊的情懷。”

“那還真是很巧，我們都是北京人...”

張玥檸朝著韓駿微微笑了笑，並未接他的話。韓駿微頓了幾分，視線依然停留在張玥檸身上： “還有...剛才聽你說，你今天是因為門外的那個稻草人進來的，我也很驚訝...”

“為什麼？”

“因為四年前我第一次來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嗯？什麼？”聞言，張玥檸微怔了怔，對上韓駿的目光，不自然地拿手摸了摸鼻尖： “你也因為這個？”

“沒錯...”韓駿揚了揚嘴角，溫柔地再次問道： “可我想先聽聽你喜歡的原因，可以嗎？”

張玥檸思忖幾分，深吸一口氣道： “或許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我隻是在看見這樣一副畫麵的瞬間，想到了我自己吧...”

“稻草人象征著你自己，腳下盛開的花朵和繁盛的麥子象征你的職業生涯，你看似站在頂峰，卻還是感覺自己的內心缺了一點什麼，是嗎？”

韓駿不帶一點停頓地說完整句話，繼而笑望著她。透過玻璃窗，窗外的花花世界映襯著萬家燈火不斷閃著光，像星星一般反射在他的眼睛裡，一時間晃得張玥檸睜不開眼。

從簡短的一句話裡就能對問題的關鍵一語中的，她折服於韓駿非同一般的洞察和理解能力。

“差不多是這樣...”連自己都不想麵對的問題，她自然不願意和彆人解釋太多，於是迅速將話題轉轉移到了對方身上： “那你呢？”

韓駿轉頭看了看窗外，眼神裡充滿無奈，可笑容依然清晰： “20歲那年，我第一次參加世錦賽就拿到了世界冠軍，可一年後我卻因為傷病，遺憾錯失奧運會的參賽資格。在我最迷茫甚至有了想要退役的想法時，我給自己放了假，來到香港旅行...”

“當我走到這裡，第一眼看到這個稻草人的時候，我也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就好像曾經所有的榮耀和光環都是曇花一現，麵對自己的落寞，我無能為力，哪怕心裡有再多不甘，在彆人麵前都隻能坦然地一笑而過...”

隱隱能感受到有股同樣的堅韌在韓駿身上釋放，張玥檸端著眼前的那杯快要見底的凍檸茶，手指不斷在杯壁上來回摩挲。她沒說話，隻是在韓駿三言兩語的描述裡，她同時看見了自己和程啟鋒的影子。如果落寞之後終將迎來繁華，那程啟鋒是不是也能等來真正屬於他的春天？

“還好你沒放棄，到最後你還是等來了屬於自己的輝煌。”

她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不明深意的笑。她的聲音很低也很輕，像是說給韓駿聽，但也像是喃喃自語，說給心裡的那個人聽。

“說起來，我和你一樣，又和你不一樣，”韓駿放慢語氣，眼裡漸漸聚起了光： “現在的你在巔峰，而那時的我在低穀。可這感覺就是很神奇，因為我們倆能看見的東西居然是一樣的。就因為這個稻草人，讓我今天有幸，能坐在你對麵，和你聊了這麼多...”

張玥檸身體一僵，剛想張口轉移話題，卻被韓駿再次搶下了話頭： “張玥檸，這兩天我一直遇到你，讓我突然有種感覺，好像就是上天在處心積慮地安排我們倆一次次相遇...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不，是你想多了，我不相信緣分這一說...”張玥檸情緒複雜，她內心堅持過的唯心主義瞬時被自己推翻，流轉的目光又被原先的疏離感漸漸包裹： “如果不是奧運代表團的集體港澳行，也許我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的。”

對麵的人並未察覺到張玥檸此刻情緒裡的心猿意馬，他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朝著她的方向清朗一笑。

直射而來的燈光打在韓駿的眉眼上，張玥檸抬頭隨意打量著，與程啟鋒立體的五官和永遠劍眉星目的霸氣和淩厲不同，韓駿的五官俊俏，眉目溫潤，鼻尖上的一顆小痣讓他看起來極其溫和，清澈的目光裡不含一絲雜念和世俗。他的個性成熟而堅定，時刻透著曆經千帆之後的洞若觀火。

不論臉上是否有笑容，與他對視的時候，他的目光裡總是充滿似水的柔情，那感覺就像春陽下漾著微波的清澈湖水，溫柔得仿佛能包容一切。

時間已經很晚，他們和凱叔短暫告彆，一起走出了Only。

夜幕蜿蜒，燈光如海，五光十色的霓虹、遠處港口來往船隻上的燈火，還有夜空裡的繁星混為一體，斑駁陸離的色彩美得讓人無法分辨，隻是將整個一片不夜城儘數籠罩在繁華而絢爛的光圈裡。

回酒店的路上，他們並肩在行人步道上行走，明亮的路燈映襯著月光的清輝相繼照在二人身上，影影綽綽將他們的身影虛淡地勾勒出輪廓，投射在大理石的人行道上，然後無限拉長。

韓駿與程啟鋒同齡，現在看來居然連身高都差不多，而因為張玥檸本身的個頭就已經很高，所以站在韓駿身邊，他也隻是比自己高出了那麼一點點。

命運好像很喜歡和自己開玩笑，張玥檸不由地想。

一路上，他們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走著走著，韓駿突然開口叫了她： “張玥檸...”

他的嗓音在夜色裡更顯清晰明朗，帶著自己熟悉的京腔尾音，再次聽他念她的名字，居然有點好聽。

“怎麼了？”她轉頭看他。

“其實我也從不相信緣分這回事兒，縹緲又虛幻，實在不夠真實...”韓駿堅決否認了自己剛剛在Only裡說的話，可目光裡卻驟然升起了一星半點的深情： “可無論如何，能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臉上依舊堆滿笑意，誠懇再道： “我們能做個朋友嗎？”

“當然可以，”張玥檸下意識垂下眼簾，坦然笑道： “不過，我這麼不善言辭的一個人，隻怕不會是一個好的朋友。”

不知是自己的肺腑之言，還是有意想要善意拒絕，張玥檸沒多想，隻是順承了自己的內心。

“那隻能說，你根本沒那麼了解你自己。”

張玥檸緩緩抬眸，疑惑問道： “為什麼這麼說？”

韓駿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凝望她： “你隻知道自己不善言辭，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會說話。”

原地沉默了數秒，張玥檸極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卻在四目相對間，她在他的眸子深處，看見了自己墜入他世界的影子。

不過在這繁華而雜亂的城市夜晚，她還是慶幸，周遭的喧鬨剛好蓋過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