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港澳的疲憊不堪,接踵而至的采訪報道,還有連續不斷的各種品牌的廣告代言和商業活動,張玥檸本無暇顧及,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完全被包裹在了如此喧囂又混雜的世界中。仿佛被身後的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不斷向前推搡著,讓她根本停不下腳步。
她意識到,是自己把所謂的金牌和冠軍想得太過簡單。
她曾經的夢想隻是成為乒壇女王。那時候的她義無反顧,一心隻想著無論付出多少汗水和心力,她隻需要朝著那個目標無限靠近就可以。
如今,當她手中握著的東西越來越多,方才發現,前方迎接著她的卻是更多未知而複雜的旅途。
更重要的是,當她站在世界頂峰,功成名就,看儘繁華,可當她再轉身,卻發現那個陪伴自己多年的人已不在身後。她從不相信曾經惺惺相惜的兩個人會如此輕易地走散,直到她結束港澳行再回到北京,明明同在一個隊裡卻怎麼都找不到他的時候,一向理智的她差點急得失了心智。
她了解他,更明白他為什麼選擇逃避,可她卻從沒想過要放開他。曾經想要的冠軍和榮耀都是他陪著她一起得來的,如今她什麼都有了,她想要更多,這是她自認為更重要的東西。她本就是一個貪心的人。
更何況,對年少時一眼認定的人怎麼能夠做到輕易放棄。
他在她生活裡的出現,仿佛一顆寒冬裡的太陽,火熱又耀眼,倏忽間就將一座萬年冰山融化得徹底。與他的朝夕相伴,宛如空中劃過的一顆滾燙的流星,落進她心裡,留下了永恒的隕石坑。
她仿佛跌入一場夢,而他毋庸置疑地成為了她夢境裡每一幀畫麵的核心,深邃的暗湧繾綣又溫潤,幾乎快要將她整個吞噬掉。
她把自己畢生唯一一張通行證給了他。一顆冰冷的心慢慢蠢蠢欲動,最終爆發的瞬間,地動山搖。
她隻愛他這個人,僅此而已,和他職業生涯裡取得的成績好壞沒有一點關係,她也從來不可能在乎彆人的想法和眼光。
她隻在意他。
然而,後來的她像是經曆了一場聲勢巨大的災難性浩劫。在她好不容易讓吳赫數次帶話終於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麵容時,她才發現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變了模樣。
“張玥檸,你真的想多了,我喜歡的人不是你,你隻是我的隊友,僅此而已。”
她無法確定那天的程啟鋒究竟是不是口是心非,她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愛,還是不敢愛,她隻知道在自己最熟悉的那雙眼眸裡,她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深情與寵溺,取而代之的是他空洞的眼底機械般的漠然和枯敗。
對一個人絕望的感覺就像心中曾繃緊過的無數顆石頭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摧毀的四分五裂,心也就在一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很是舒暢。但砸在自己的心裡,還是會生疼。
她轉身離開天橋的時候剛好暴風迭起,滂沱大雨順勢而下,仿佛連上天都在哀鳴,為他們未曾開始就已結束的愛情感到悲痛和惋惜。
她幾乎是在瞬間黑暗的世界裡落荒而逃。她沒有帶傘,卻也沒有選擇立即回公寓,而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劇烈的暴風雨中跑了很久很久。
直至雙腿抽痛,心口窒息,眼前的空氣越發稀薄,仿佛溺入深海,隨著水壓的增高,耳邊已全部都是嗡嗡的蜂鳴。終於,在周遭雷電交加的轟隆聲與冰冷模糊的雨幕裡,她在一片碩大空曠的廣場中心停住了腳步。
她獨自一人出神地在廣場上不知站了多久。後來看著手機上來自吳娜和吳赫加在一起總共30幾通未接來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沒有人告訴她接下來的路應該往哪兒走。
她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彆人對愛的論述:「愛是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那時候的她隻對這句話嗤之以鼻,愛為什麼要克製,為什麼要閃躲?她愛程啟鋒的時候早就已經把他肆無忌憚地劃進了心底最深刻也是最核心的位置。
就算自己生性倔強,嘴硬要麵子,作為女生她不肯先一步開口,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隻要程啟鋒願意往前走一步,她一定會朝著他走完剩下的99步。
可如今她懂了,他們的愛早已錯過了最好的花期,花瓣因為經曆過太多雨打風霜已經枯萎,如今隻剩下了冰冷又堅硬的刺。
那天晚上她在便利店買了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默默點燃,但是她不會抽,隻是放在指尖,安靜地看著它燃燒殆儘,看著一根一根從熱烈到枯萎,從嶄新到殘敗。
明亮的火光最終在空氣裡化為灰燼,消失得毫無影蹤,仿佛從沒在這個世界裡出現過。
這真是像極了她和他之間的愛情。
眼淚再次無聲地滾落脖頸,把她的心都燙出一個洞。
也許,錯的人從來都隻有她自己而已,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造成了如今的錐心之痛,也是活該。
後來她決定把過往的五年都當做一場夢。一場真正的隻與他有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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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早在四年前的奧運奪冠後,張玥檸就已經成了體育界裡炙手可熱的明星,與此同時更是各大體育品牌商眼中絕對的香餑餑。隨著她取得的成就越來越多,年紀尚輕在乒壇的地位和影響力已經直線攀升。
這幾年裡,無數個商演和代言機會曾像雨點般朝她砸過來,為了成功吸引她做代言人,有的品牌方不惜開出極具誘惑力的天價,有的甚至還親自上門,帶著滿滿的誠意找到教練組洽談此事。
作為張玥檸多年的主管教練,梁鬆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他隻會給到她建議,但不會為她做決定。讓梁鬆意料之中的是,不管任何機會,張玥檸都完全不為所動,無一例外她全都一一閃過了。
如果換做以往,麵對奧運結束後的一連串連鎖反應以及各大品牌的頻繁邀約,張玥檸一定還會選擇果斷拒絕。可這一次她不僅答應參與,還一連接了好幾場。其中隻有一家品牌是國乒隊多年國內大賽的主讚助商,長久以來的合作關係自然無法推拒。除此之外都是她的主觀意願。
儘管身心俱疲,儘管她對各類商業活動始終不屑一顧,可這一次她放棄了假期的修整,也放下了此前原有的執念,她試圖選擇用外界的忙碌來幫助自己淡忘和程啟鋒有關的一切。
但她也不知道這有沒有用。
當然,她也沒想到,自己無厘頭做下的這個決定,竟能讓她和韓駿再次相遇,也讓這個原本和自己毫無交集的人真正走進了她的人生。
那天是國內一家知名飲料品牌的廣告拍攝,在此之前就已被品牌方告知,參加本次拍攝的嘉賓一共兩位。張玥檸在到達攝影棚之後,一抹熟悉的身影從自己眼前閃過,她一時恍惚,直到對方走到她跟前,帶著一如往常的笑意和她歡快地招呼: “嘿,我們又見麵了,張玥檸。”
看清來人,她瞬時微怔,笑容僵在唇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心裡更是摻雜著太多不可思議。
她在原地茫然無措,韓駿還是彬彬有禮地笑著: “怎麼啦,從香港回來後就不認識了嗎?”
“沒有,沒有...”她這才回過神來,莞爾一笑: “今天和我一起拍攝的那個人,該不會就是你吧?”
“沒錯啊,是我。”
“彆告訴我這又是巧合。”她的嘴角依舊是一絲柔情的笑意,眼神裡卻滿滿的都是疑問。
“如果我說是呢?”他隻是低眉淺笑: “會不會讓你徹底相信緣分這一說?”
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就連張玥檸這樣一個在感情中素來愚鈍的人都有明顯察覺。今天的相見仿佛已經不是巧合那麼簡單,這與她的想象完全偏離。
雖然韓駿一直很紳士,但來自他的刻意接近,她不是感受不到。
她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帶著一如既往的驕傲,輕笑著淡淡搖了搖頭。她自知自己不願在這個問題繼續過多糾結。
他也足夠懂得分寸,見她試圖結束話題,他也識趣地沒再繼續追問。
令人意外的是,那支廣告的拍攝過程非常順利。韓駿的鏡頭感很強,連帶著一向不擅長麵對攝像機的張玥檸也被他的完美表現所感染,跟著他的節奏,每一個節點都完成得足夠順暢。
最終,不僅導演和品牌方看著監視器的畫麵拍案叫絕,就連收工時間都比預期早了一個小時。
那天結束,她匆匆離開攝影棚,他從後麵快步追上了她: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她眼神複雜,發自內心的拒絕還是她的第一反應: “不用了,謝謝,我可以自己打車的。”
“這裡不好打車,相信我。”
見她還是猶豫,他看著她無奈笑道: “你說過,咱們是朋友。坐朋友的車,就讓你這麼有壓力嗎?”
這個理由著實讓她無法再推拒。麵對他的堅持,她最終點了頭。
她無心提及他們之間那些敏感話題,更不願將自己心底近日來最痛苦最脆弱的一麵展露在彆人麵前。一路上她一直麵向窗外保持著絕對的靜默,她想要憑借自己多年在賽場上的摸爬滾打,儘最大努力保持情緒的平靜。
可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耐力。白天忙碌的時候她的確可以勉強將與程啟鋒的一切拋之腦後,可此刻安靜下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法控製內心翻湧而至的情感。她的眼神直愣愣地看向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眼眶中還是止不住地淚眼朦朧。
麵對賽場上的輸贏她擅長永遠保持雲淡風輕,可輪到感情,卻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在眼淚掉下之前,她慌忙伸手準備斂去眼角的淚痕。在她剛抬手的刹那,韓駿第一時間從一旁抽出了一張紙巾遞到了她眼前。
她沒敢抬頭,隻是從餘光裡觀察出,在他看向自己無聲的神情裡,有些許不解,但更多的是關懷。
“謝謝。”她伸手接過紙巾道謝,隨手擦了擦眼角後便立即恢複平靜。她繼續選擇沉默,也並不打算對自己上一秒失控的情緒作出任何解釋。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問。
直到車在公寓門前停下,她麵向前方,突然笑得燦爛,再次道: “謝謝你,韓駿。”
他將車在路邊停穩,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頭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一直對我說謝謝呢?”
“剛才的這句感謝,一是謝謝你今天送我回來,二是謝謝你剛剛什麼都沒問我。”
她的臉上依舊掛著坦然的笑意,卻讓人看得心碎。
“我不問你,不代表我不想問你...”他的輕聲細語在本就靜謐的車內更顯溫柔: “其實我剛剛真的有點緊張。”
“你緊張什麼?”
“我緊張是因為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擔心。”
“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她轉頭望向他,笑得很慵懶: “我想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些自己過不去的難關和處理不了的難題吧,這很正常。”
“可你習慣把所有事兒都藏心裡,從來都不肯放肆地表達出來...”他神色凝重,眼裡依舊充滿擔憂: “你介意把剛剛的不開心都告訴我嗎?也許說出來,你會好受點兒。”
他不禁向前湊近幾分,等待她的答案。而她即刻垂眸,堅定地搖了搖頭,身體也同時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好,我明白...”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不合時宜的舉動,他立刻調整了坐姿,重新保持了安全距離。但他的眼睛卻始終停留在她身上,仿佛再也轉不開。
“可是張玥檸,你要知道,你故作堅強的樣子一點都不堅強。”
他的嗓音好像刻意在壓低,那聲線磁性十足卻又帶著蠱惑人心的溫和,語氣裡有幾分試探,更多的是疼惜與關切。她沒敢抬頭,也沒回應,卻在聽到這一句話時,瞬間紅透了耳根。
“就像在香港時我們聊過的,就算你不說話,可你的情緒會從你的眼睛裡跑出來...”他並不打算避諱什麼,接著再道: “當你說你喜歡凱叔門口的那個稻草人的時候,我就能大概猜得到你心裡在想什麼...”
她依舊不語,但慢慢轉回了頭,眼神直直地看向了他,車窗外路燈折射出的光線落在他的眼裡,閃著星河般的光芒,與自己此刻眼眸裡的落寞與黯淡形成鮮明對比。
就在那一秒,她在他眼裡似乎看到了似曾相識的愛意與深情,如果她再不加以製止,恐怕就要滿得溢出來。她所有的感性瞬間被全部擊退,終於又重新找回了短暫出走的理智。
她勉強回應他一個微笑,語氣再度清冷堅決: “你怎麼可能猜得到我在想什麼?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絕對的感同身受,更不可能有人會百分百了解另一個人。我不能,你也一樣。”
在此之前,張玥檸曾以為她可以百分百了解那個與自己渾然相似的人,可如今看來這一切都顯得可笑至極。那個人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堅定,而自己多年一意孤行的堅持也變成了一場自導自演的鬨劇。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他的嘴角扯開一個好看的弧度,眼裡對她卻還是充滿憐惜: “我隻是感覺,你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有了,但你似乎並沒有外人眼中想象得那麼快樂...我從你眼裡看到的,都是你假裝出來的灑脫...”
她的目光下沉,內心也一陣發怵,像是有什麼在嗜咬著自己的心口,密密麻麻的疼。不知是被對麵相識僅僅兩個月的男人戳穿心事的窘迫,還是對於他眼裡莫名的深情感到茫然。
她回望了一眼他,短暫的沉默與錯愕後,她還是垂眸笑了笑。自己臉上的那層偽裝已久的麵具,她並不打算就此扯下。
她朱唇輕啟,笑容淡淡,語氣卻是和此時情緒完全不相符的俏皮: “我發現,你這個人,什麼都好,但唯一的缺點,就是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