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春節，張玥檸都是小心翼翼度過的。其實冬天的日子很短，可回到父母家的她卻覺得每一天都無比難熬。

大概都聽說了前一陣自己和韓駿的緋聞。父母和親朋好友了解她的個性，雖沒那麼直截了當，但都還是旁敲側擊地向她詢問起人生大事的問題。起初張玥檸要麼避而不談，要麼一笑置之，後來被問得失去了耐心，她乾脆向他們直白地說明，自己暫時還沒退役的打算，所有的事都以後再說。

其實她也明白，這樣敷衍的說辭在長輩們心中根本不會被認同。可她自己現在都是一腦袋漿糊，又如何能跟他們解釋得清楚。

歡天喜地、闔家團圓的日子並沒有陽光，這幾天窗外始終一片陰翳，慘白的天連著慘白的世界，就連時間都是靜悄悄的。

張玥檸斜靠在窗前，額頭輕抵玻璃，屋子裡開著暖氣，與屋外的寒氣相融，在窗戶上凝結成灰蒙蒙的白霧。她想了想，順手在窗戶上塗出一個笑臉，眉眼彎彎，有點好看。

那天晚上張玥檸剛剛洗漱完，張母正給她悉心整理著床鋪。看見她從洗手間走出來，張母轉頭叫了她。

“檸檸，坐過來，媽媽有話跟你說。”張母拍了拍床沿，示意張玥檸坐過去。

這架勢，張玥檸似乎隱約猜到了這個即將開始的話題。果然，等她坐過去後，張母便開口道： “檸檸，這兩天家裡一直來人，媽媽也沒能和你好好聊聊。”

“媽，你想說什麼？”

“你今年的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考慮找男朋友的事了？”

“嗨，我不都和你們說了嘛，我還沒退役，今年還忙得很。”

“可你現在已經功成名就了，奧運金牌拿了四枚，大滿貫也拿了。檸檸，你辛苦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張玥檸怔了幾秒，表情嚴肅地開口： “娜姐要退役了，現階段女隊隻剩下我。在小隊員成長起來之前，我還不能走，也不想分心。”

張母歎了口氣： “那你自己的問題打算怎麼辦？你今年就要28歲了，彆的女孩子在你這個年紀早都結婚成家了。”

“我現在真沒精力考慮這些。再說了，身邊暫時也沒合適的。”

“怎麼沒有？”張母嘗試開口問道： “我和你爸前一陣兒都聽說了，跳水隊韓駿那個小夥子正追你呢吧？他條件優秀，長得也不錯，而且又是北京人，和你不挺合適的嗎？”

她就知道這個話題沒那麼容易過去。看來今天這場談話，媽媽也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可她並不打算承認什麼。

“媽，我們才剛認識幾個月，都沒那麼了解，哪兒就合適了呀？”張玥檸沉著聲音反駁： “我和他現在就是朋友關係，你和爸能不聽外麵那些記者亂說嗎？”

“要真是不靠譜的消息我也就不會問你了，我們年紀大了，但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張母看起來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聽說他很喜歡你，對你也很好。你說這多好的一個男孩子啊，媽媽希望你能牢牢抓住。”

張玥檸從沒和父母說過關於程啟鋒的事，又或者從一開始，她都在刻意隱瞞。直到現在，她還是沒有任何勇氣向他們說出口。

她沉默，沒吭聲。

“檸檸，你聽到沒有？”見張玥檸沒反應，張母又追問了句。

“媽，我的事兒你和爸能不操心嗎？我心裡有數，我自己能做決定。”

“檸檸啊，你從小性格就倔強有主見，你做了決定的事兒我和你爸都清楚，我們乾涉不了你。可你現在眼瞅著都快30歲了，我們怎能不替你著急？你這樣要強的性格，今後一定得找一個完全能包容你、照顧你的男孩子，不然你會受委屈的。”

夜晚總是能把每個人隱藏的情緒放大，那晚媽媽的一番話更是讓張玥檸徹底失了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都睡不著，隨手放了首舒緩的音樂，借著昏暗的夜燈看著屋外的滿天繁星，思緒萬千。

不可否認，她的內心仍存在著那最後的一小簇希冀，但她知道這僅剩的一點點稀薄的情感終究會在後續的時間裡慢慢消逝，直到蕩然無存。

雖然她也無法確定這一天究竟什麼時候會到來。

**

春節之後，吳娜的退役申請流程還在審批中，但她已經不再參與訓練，她給自己放了假，選擇了和高博出門旅行。

數日後，吳娜回隊的那天晚上，碰巧是隊內公休日，她開著剛買的車帶著剛剛結束訓練的張玥檸在北京的街道上閒逛，說要在她徹底搬離公寓之前，帶張玥檸好好兜兜風。

彼時的張玥檸還未多想，春節後剛剛結束一段繁重的訓練任務，迎來兩天的休息日，恰逢吳娜回到北京，她整個一顆心都是輕鬆愉悅的。

車窗起了霧，她還是習慣性地伸出了手，興奮地在起霧的車窗上塗鴉，畫著各種簡筆畫。一會兒是火柴人，一會兒是丁老頭，一會兒又是各種動物，但後來又畫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醜東西，然後指著它們，像平時兩人之間嬉笑怒罵的對話風格那般，對吳娜說，娜姐你看這些像不像你。

“得，你咋不說像你自己呢？”吳娜趁著等紅綠燈的空隙，歪過頭瞅了幾眼，一如往常地笑著： “我說老張，我這都要走了，你能不能盼我點兒好？”

“我可盼著你好呢，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最棒的，從前除了我自己，我希望冠軍一直都是你的。”

“要不怎麼說咱倆默契到連腦電波都一樣呢？”吳娜摸著方向盤，笑意更甚： “以後我退了，我也希望你能把今後的冠軍都拿下。你可彆讓我失望，我還指著你能再統治女子乒壇好幾年呢。”

吳娜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雖然臉上掛著笑，但並不是插科打諢的語氣。

張玥檸也正色道： “那你以後飛黃騰達了可彆忘了我啊，我要退役以後沒出路，還要考慮去投奔你呢。”

“你現在頭頂那麼多光環，跟我說你退役後沒出路，逗我玩兒呢？”

倆人正聊得開心，吳娜突然接起了個電話。車內很安靜，張玥檸在一旁很輕易地就攫取了話筒裡的聲音，是吳赫，但具體說了什麼她不太能聽清。

“你們在哪兒呢？行吧，我問問她們...”

三言兩語後吳娜掛了電話，向右打了轉向燈將車停靠在路邊，和張玥檸淡定說起： “他們男隊在後街的KTV聚會，喊咱們過去呢。”

張玥檸順承地“哦”了一聲，剛轉頭想要問下一句，吳娜隨即回答了她心中所想： “瘋子也在。”

這話說完，吳娜也安靜了一瞬，但張玥檸卻覺得這一瞬又長又淩亂，以致於自己完全做不了決定。

“老張，一起去吧，見見麵也不是壞事兒。我們現在回公寓，帶上高園和楊雨。”

張玥檸有點恍惚，有好多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吳娜清了清嗓子，再道： “等我的申請流程走完，以後大夥兒再想聚在一起可就難了，你就當是為了我，陪陪我唄。”

吳娜的語氣很嚴肅，甚至帶著點傷感的莊重，她的話讓張玥檸不可能拒絕。

“好，走吧。”

但其實捫心自問，她又何嘗不想見他。

那種牽扯著心臟深處的日思夜想，像極了擇人而噬的心魔。

那晚的張玥檸，膽小地跟在楊雨的身後，被楊雨拉著手最後一個才走進包廂。進門後與程啟鋒猝不及防對視的那一秒，她的心臟一陣抽痛，兩人眼裡的光瞬間同時亮起卻又很快稍縱即逝。

張玥檸不是一個天生的好演員，甚至就連球場上給對手讓球的演技都差到極致，可她一直以來卻偏偏在與程啟鋒的這段感情裡表演得很好，在朋友的目光中，能夠永遠駕輕就熟地將自己偽裝和隱藏。

巧的是，程啟鋒也一樣。他向來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永遠喜怒形於色，開心了大笑，生氣了發作，但唯獨在張玥檸麵前，他淺淡生疏的笑容更近似一層無形的麵具，禮貌地謝絕了任何觸及心靈的可能性。

要說這世上能如此這般默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可命運就非得安排這倆人相遇又相愛。

看著程啟鋒逃避的眼神，張玥檸心有不甘，這人也太不講道理了，難道他真的以為，他粘在臉上的那張自以為遊刃有餘的麵具可以掩埋掉所有愛意，或者在這段無疾而終的情感裡，他可以牢牢占據所有的主動權，生殺予奪，事事在握嗎？

她無數次想撕扯下他的麵具。就像那天晚上，在天橋之下三個人荒誕又離譜的碰麵。若不是他躲在角落裡偷窺自己和韓駿那麼久，接著又想裝作無事人一般倉皇而逃，她又怎會允許如此尷尬的三方對壘的局麵在自己的主動操控下發生。

那一晚他們之間隻言片語的交流，都已讓她沒了痛覺。不是真的不痛，是浸潤了無限悲哀和心碎之後痛到極致的麻木不仁。

尤其是聽到他自顧自地認為韓駿已經是自己的男朋友，她更覺可笑。原來在他眼裡，自己是如此薄情寡義又冷漠不堪的一個人。

今晚看見他的那一刻，她突然有點想哭。無力再去揣摩他的感受，她隻知道自己臉上的那層厚重又堅硬的麵具戴在臉上時間久了也會有支撐不住的時候。

**

張玥檸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見到韓駿，是在這樣的場景之下。

和程啟鋒同時消失很久後她先一步回到包廂，在大家關切的注視和問詢中她隻一個勁兒地搖著頭說沒事，接著便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失魂落魄地準備離席。大夥兒不放心，高園自告奮勇地站起身選擇陪她一起離開。

回公寓的路上，張玥檸一直沉默，高園心裡明鏡兒似的。她什麼都不問，隻是挽著她的胳膊安靜陪她一路往前走。

直到快走到公寓大門前，二人同時都看見了遠遠停在大門口的那輛銀灰色的車。

高園眯起眼縫看了良久，喃喃低語道： “那是韓駿的車嗎？”

相隔很遠，視力極佳的張玥檸就已經看清了車牌，她可以肯定就是韓駿。

“好像是吧。”張玥檸確定是他，卻又不願是他，以致於回答得模棱兩可。

“奇怪，這麼晚了他怎麼來了？”

高園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的張玥檸隻是搖頭。

“等等，我想起來了...”高園突然恍然大悟，拉著張玥檸放慢了腳步： “我今晚好像在KTV裡見過他們隊的方凱...”

“什麼？”

高園欲言又止，張玥檸心口一窒，倆人愣神對視了幾秒。

方凱是韓駿原來的雙人搭檔，和韓駿的關係很鐵，這個她自然是知道的。

“我那會兒去洗手間的時候，看見了一背影，當時我就感覺熟悉，後來他推門回他們包廂的時候我才認出來，就是方凱...”高園自顧自說著： “我當時還真沒多想什麼...”

所以兩件事之間是否有什麼必然的聯係，高園不敢確定，而張玥檸更是無心去顧及。

還沒來得及消化剛剛在KTV發生的事，現在又要在她所有困窘都一覽無餘的時刻麵對韓駿。張玥檸臉上的表情雖始終靜得像湖水，可她的臉頰很燙，像是發了高燒一般。

大概，今晚注定是個多事之夜。

靠近大門，高園向張玥檸使了個眼色後就先回去了，張玥檸獨自一人往車的方向緩緩走去。

“檸檸，你回來了...”韓駿走下車，一如往常對她溫柔地笑著。

“嗨...”恍惚間，張玥檸悶聲打著招呼，聲音發緊，尷尬到甚至連頭都沒敢抬： “這麼晚了，你...你怎麼來了？”

大概是看出了她此刻憔悴的麵容，韓駿沒有立即回應她的問題，連忙上前看她，來自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瞬時湧進她的鼻腔： “檸檸，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是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她下意識地往後躲避，僵硬地後退了兩小步，迅速斂了斂情緒： “可能...可能剛剛在路上吹了點兒冷風...”

“嗯，你沒事兒就好...”他還是伸手緊了緊她頸間的圍巾： “下回把圍巾往上圍一圍，蓋住臉，這兩天風大，彆凍感冒了。”

“我知道的...”她終於微微抬眸看他： “你怎麼突然過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

“嗨，也是巧了，今晚方凱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在後街KTV看見你了...看見你們隊也在那裡聚會...”他頓了片刻，接著道： “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我剛好在南巷附近，就想起你之前說喜歡吃凱叔那裡的腸粉和魚蛋...北京那家港式餐廳咱不是一直沒機會去嘛，我就想著去買了送過來給你...”

說著，他打開了副駕駛車門，拿出了一個外包裝精致的袋子遞了過來： “我猜，你們還沒結束，也沒想打擾你們聚會，想著在這裡等你就行...這還熱著呢，如果餓的話，回去打開就能吃。”

“哦，謝謝...”她目光流轉，連忙伸手接過，拿在手上時還能明顯察覺到外包裝上熱乎乎的氣息，強撐著平複幾分心緒，不漏痕跡地笑了笑： “其實...你也不用特意跑一趟，以後...以後總是有機會可以去的...”

“沒有特意啊，我今晚剛好在那附近，”他眯起眼對她笑： “再說了，我也想見到你。”

她輕咳一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臉上繼續維持著得體的笑容，沒接他的話。

他不經意間看了眼遠處，又看了看她： “怎麼就你和高園回來了，其他人呢？”

“他們...他們還想繼續玩兒會，還沒...沒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