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流程已經成為身體的刻板記憶,她每晚睡前在心裡默默安排好計劃,跟自己說“尹荷,明天早一點起吧,你可以做到的”,但第二天,她依舊會迷迷瞪瞪地把所有的震動鬨鈴逐一關掉,等著生物鐘在deadline的前一刻驚醒。
車子開回市內,窗戶遮得嚴嚴實實,一路往前,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困意也泛濫成災。
今天發生放入太多事情,尹荷還來不及一件件細理,經曆一番鬥爭的眼皮最後終於放棄,眼睛逐漸眯起,但在視線進入一片黑暗前,猛地,她驚座起來。
柯邁也打了個哈欠,“是困了嗎?要不你睡一會兒,到了我再喊你。”距離目的地還有半小時的車程。
尹荷頭像撥浪鼓一樣搖晃,“我幫你看路。”
為了不讓對方犯困,他們分享了一路慢語速的冷笑話。
下車時,尹荷發現,葉子落了一地,距離清潔工人上班還有幾個小時,無人的街道有股淒涼的味道。身體很疲憊,但腳還是隨心往樹下走。
她用鞋尖輕輕壓了下葉子,那片梧桐葉就多了一個缺口。
這個季節的梧桐樹半片金黃,落下來的葉子乾乾脆脆,尹荷想起博爾赫斯那句對死亡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葉子的生命也是,它們脫離水份,從葉麵發黃開始宣告進入死亡,最後輕飄飄落下,腳踩過,枯葉帶著哢哢的聲音分崩離析。
難怪會人有說“秋天時離彆的季節”。
發現自己又走神的時候,尹荷第一反應是,要追上柯邁,身體轉了方向,除了路燈,隻有24小時酒店和便利店亮著燈,街上沒有人,酒店門口也沒看到他,是先進去了?
“在看什麼?”
熟悉的聲音在她左手方位。
這種忽視很像拿著手機的人到處找手機,但他沒走,太好了。尹荷低低笑著,柯邁又問在笑什麼,尹荷清清嗓子,隻回了前麵那個問題。“在看葉子的葬禮。”
“嗯?什麼是葉子的葬禮。”
“因為樹要越冬,為了保留養分和水分,隻能夠丟掉自己的葉子。”她站在窗戶前撩開窗簾的一個角,看路燈下的梧桐樹。
這個樓層往下看,梧桐樹像跳進水裡。柯邁看著周圍一圈的落葉,“好殘酷啊。”
這個點其實並不適合聊天,人疲憊時,身體會出賣自己,他開了很久的車,眼睛有些充血,看上去紅紅的,像哭過的樣子,可是現在還煞有介事地跟她一起看樹。
尹荷說:“你可以先去洗澡。”
他搖搖頭,動作緩慢,同樣揭示疲憊,低頭看了眼手機,“你先去吧,我在等外賣。”
“你餓了?”
“是買的衣服。”柯邁頭一次很感謝智能時代,讓他不用麵臨窘迫。等他從外賣員手裡接過塑料袋,尹荷包著頭發從浴室出來,沐浴香氛泡著熱水散開,她新買的衣服還是她的風格,柯邁發現,她好像沒有特彆的顏色偏好,也想是會在同學錄上認真思考後在“最喜歡的顏色”一欄寫下“五顏六色”的人。
但他就不是了,拆開外包裝,廉價T恤有股剛下工業器械的味道,衣長短了點,不太合身。抹開被水霧遮蔽的驚喜,柯邁甩了甩頭上的水珠,因為用力,人也變得清醒,他出去時,看見尹荷的頭倒在床邊,地下有很小一圈水漬。
“不吹頭嗎?”
她很直白講出理由:“我不喜歡吹頭發。”
“不會不舒服嗎?”
“會。但是吹頭更麻煩。”她皺起臉,“吹了容易打結,扯到的話會很痛。而且手舉很久也吹不乾,不如不吹。”
“這樣啊。”他又進了浴室。尹荷的視線上下顛倒,先看見的拖鞋,黑色的褲子,手上的毛巾,手,最後是柯邁的臉。
她好像誤點到圖片軟件裡麵的放大功能,柯邁的臉無限放大數倍,停在一個距離。這裡不是圖片編輯器,柯邁的頭在動,水珠從側臉劃落進衣領內。相同的沐浴氣味縈繞在他們之間,和水蒸發的味道一起,很清爽,但又有意味不明的味道。
他蹲下,用毛巾包住她的頭發,手法很輕柔地揉。
尹荷的身體變得僵硬,她沒辦法不這樣,第一次有異性幫她擦頭發,這是尹麗珍和小姨都不會做的事情。毛巾略過她耳廓,怪異的感覺襲滿全身,她想起身,但又在看到柯邁困頓又澄澈的眼神時,驀地安心下來。
這個人是柯邁。
他好像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第一次麵對長發。他的頭發太短了。他低著頭,尹荷隻是平躺就可以很輕鬆看見他。他是做事情會很認真的人,看電影是,吹口琴是,現在幫她擦頭發也是。酒店床墊很軟,尹荷感覺自己整個要陷進去,之後,她抓起被子,往上一拋。
臉被完全蓋住,她視線裡隻剩白色床單細密的格紋,燈光無孔不入,尹荷像麵對要爆炸的氣球,直接閉上了眼。視野被屏蔽,隻剩下聲音,她耳邊是在密閉的環境裡放大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然後,是很低的笑聲。
再然後,是他的聲音:“謝謝你,尹荷。我今天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