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滄宮。
梧桐葉俏微低垂,長風一陣卷爐火,馥鬱清香幽幽回沐,難偷半日閒。
蓋著絨毯,躺於蒲木長椅,睡得說淺不淺說深不深。
王同熙按耐欲報又止的步子,不忍打攪一個年過半百的睡夢,抿抿唇後輕手輕腳的走回來。
“帝君隔日再來吧,主上今日不便見客。”言罷,王同熙便請出讓步之意。
“可否再幫我同他說說,確有急事要與他商議…… 先前下了拜帖但出了些岔子,此次也是來向冥主致歉的。”
一旁的鬼侍已然圍著他,伸手做出做出送客的姿態。
王同熙隻身合門之際,餘留長生一眼,暗淡的眸子裡心酸無奈。
“讓他……進來。”就在合門最後一刻,背後卻響起了一個沉重粗厚的聲音,讓他停住了手。
前麵二字有多響亮,尾音二字就有多輕。王同熙回首,見長椅上的尹湛睡眼朦朧,睫毛一合一合的,正淡淡的凝望遠方,嫋嫋煙霧飄蕩,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斑痕。
長生已在冷風裡站了半日,王同熙將門向他敞開了。取了件襖子給他,招呼著他坐下。添了些爐子裡的炭火,倒了兩杯熱茶,將先前那杯冷掉的帶走了。
“年紀大了,有失遠迎,帝君勿怪。”
“冥主說笑了,明明是晚輩不守信用。”長生微微品了口熱茶,回味還算不錯,“長話短說。”
“我那徒兒至今下落不明,有消息稱冥府似有他蹤跡,不知……”
“慢著”尹湛扶著太陽穴,細細回想出一些事來,轉頭卻又問起了彆的,“這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長生直言不諱,“裴訟。”
“我看他自己都不敢確定吧”尹湛微微頜首,瞧著眼前的遺世獨立的仙人,笑道,“你是覺得我會幫你查探一番?可是……”
“可是……”長生接著他的話,恰到好處的頓了一陣,故意磨著他,“我那徒兒不是彆人。”
“他是餘山神的輪回相。”
“我知道。”
“他和撫凜長得一張臉。”
“你當我傻子是嗎?”尹湛扭過頭,稍有怒氣得瞪著他,“我憑什麼要幫你?”
清雋朗明的臉上微微露出淡漠一笑,他果然是心急了。即便世人被騙被順或本一道之派,認他餘山神是禍害,但尹湛永不會與之為伍。
“就憑,晚輩能讓餘山神回來。”
尹湛空耳了很久,心悸一直無法平息。
屍橫遍野荒涼地,冷雨霏霏落,刀劍肆掠誅殺令。
血染青衣,仰天瘋癡笑。
他如今還能回憶起那時的生離死彆是何其的悲壯,一字一顫,心在滴血。
——
尹湛:“怎麼流這麼多的血?你不會要死了吧……彆,彆嚇我啊!”
“死不了,我可是山神,神怎麼會死呢。”
尹湛:“我帶你走,找最好的郎中,求你了彆死好嗎?是我錯怪你了,我不該,我對不起你。”
“好啦,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怪你,從來都沒怪過你真的,乖。隻當是我們如尋常……吵了個架而已麼。真的,不怪你咳咳……”
尹湛:“不行,今日我一定要帶你走,管他前方多少人,誓死要殺一條血路。”
“蠢貨,你今日救我,就會被當同罪,日後還怎麼繼你那冥主之位?”
“趁我還有幾口氣,再同你說兩句話。他們人來了,就說是你抓住你了要跑路的罪犯,但罪犯,至死不認罪。聽到沒?跟你說話真累,半天沒個回應。”
尹湛:“知道了。”
“我死了以後,墓就安在塵寰間……你應該還是喜歡女子的,你爹安排合適順眼的話就收了,遇到喜歡的了也好好對人家,彆老一張木頭臉,嚇著人家姑娘。”
尹湛:“我不會喜歡上他人了。”
“隨你。”
尹湛:“生同衾,死同穴,我會一直等你。”
尹湛:“彆騙我,我一根筋的,到時候我兩鬢斑白人老珠黃,你可彆嫌我醜,可彆認不出我。”
“此生固短,若緣分未儘,願與君再愛一場。”
——
回天乏術至死其懷,一罪不認,瞑目不曾。
那日下了很大雨,他分不清淚水與雨水,隻知道哭得嗓子都啞了。
於是乎,這個一根筋的,便等到了今日。
“怎麼個回來法?”尹湛攥緊了絨毯,斜眼看向那提出誘人條件之人,“ 我又如何信得了你?”
長生將過程原原本本同尹湛說了一遍,肉眼可見尹湛壓抑不住的欣喜。他吐過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起身走了幾步,“那還真是該查一查了。”
“每年雨季我都會去祭拜他,不曾想今年回府那日,不知為何撞見一人……那背影實在是太像他了……我同他說了幾句,之後便消失了。隻是當時已惘然啊,怪是執念作祟一場幻夢。”
蒲柳之姿,清風霽月。
是他嗎?
“我好像記得,他同我說”尹湛突然又回想起了重要的點,“他不叫撫凜,叫什麼,呃姓餘……”
“餘清和。”
二人目光交疊。
“莫非你那徒兒還真在我府上”尹湛一步一思索,暢言道,“可為何一點動靜我都未曾察覺,究竟是……”
“這就是我想與你說的第二件事,那日有二人攔住了我,而且我覺得是早有預謀的。他們故意拖了我一陣,才引得天君的兵馬到來。之後見我被重重包圍,便帶走了餘清和……而且,我已查到那二人的身份。”
尹湛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饒有驚異問道,“左右二使?”
“是。”
“難怪如何都要見我一麵”他笑了笑,歎了口氣,“原是家賊難防。”
*
轟得一聲驚雷響。
餘清和頭靠在那扇被釘死的窗戶,聽到巨大的雷聲,不慎摔了下去。
雷聲、雷聲?
師父……
與此同時,尹無晏帶著一眾鬼侍進屋了。
鬼侍把他拽到尹無晏跟前並按住他,尹無晏取來一瓶子,倒出一黃一綠兩粒藥丸,一粒斷息,一粒回息。吞下斷息便如死人,十二個時辰內若不服用回息,便會毒發身亡。
餘清和越發覺得這前後太過巧了,他掙紮著死活不願吞下。
直到尹無晏再無耐心撐開他的嘴,直截了當的捏著他的下巴,朝白皙的臉蛋上扇了幾巴掌後才稍微老實了些。大手撐開,將那黃的藥丸放入了他喉中,灌了他很多水,逼他吃了下去。
“咳咳、咳……”
之後,餘清和被換上了囚犯的臟衣,衣服有些大了顯然不適合餘清和,大半個肩頭都露了出來。千鷺幫他拉上了上去,他看著餘清和的臉,心裡道著這孩子生得是不錯,一件破衣衫也能穿得這麼好看。
千鷺將他放入了麻袋裡,放到了推車裡麵,又將幾件旁的用麻袋裝的屍體堆疊在了上麵。
“忙完了?”一旁靠著牆的荼玉冷不丁問了他一句。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轉頭看荼玉,荼玉卻直接走了。
“彆愣著了,有人送他的,再不跟上冥主就要到了。”
千鷺跟上荼玉的步子,心有不舍的看了一眼那推車。
沒辦法,他就算想救他,也沒法子在尹無晏的眼皮底下救啊。
*
當尹湛趕到洄氙宮時,尹無晏後腳也到了,便向他打過照麵。
“義夫所來何事?”轉眼見尹湛身後多了一道白衣身影,勾起唇角冷異道,“這位是?”
“搜!”
尹湛並未理會他,一聲下令,抬腳入宮。
長生與尹無晏目光交織,不必言說的對立盎然而生。
尹無晏撇過他一眼也跟著進去了。
過了好一陣,所有尹湛吩咐下去的鬼侍都回來稟告了,尹湛的臉色卻難看的如死水。
長生放下高潔儒雅的姿態,他在無平淡的心境來接受這個結果。上前站與尹無晏的麵前,本想好生質問一番,卻沒料到惡人先告狀,“帝君還有什麼話可講?”
“這冥府都已經翻了個底朝天,可沒有帝君要尋的人。”尹無晏又不知從哪變出了一疊的黃紙,指著給長生看,“帝君呐,還是早點從你的臆想中走出來吧!”
“這告示是九重天的,紙上的內容不用我一字一句念給帝君了吧。禍神轉世,餘清和,已被天君處死於餘山,而帝君則是親眼目睹。”
尹無晏將那疊告示撒了出去,零落在長生周圍。長生抓住一張來看,看得告示上的胡編亂造,“這是假的……他沒有死,他沒有死!”
尹無晏低下身來同尹湛說了大致情況,尹湛也隻得歎氣連連。
“義夫,帝君在那之後便得了失心瘋。”
“如今也隻能這樣讓他清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