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光都躲到雲層後麵去,黑色的影子從上而下籠罩下來,大得都空蕩起來的房間中央是一張歐式的大床,層疊的白色紗賬垂下來,隨著風搖擺不定,杜若衡緊閉著雙眼躺在柔軟的床褥之間,雙手交握著放在肚子上,他應該是放鬆的睡覺姿勢卻因為呼吸緊張起來。慢慢地蜷縮起身子,若衡無意識的雙手擋在胸前,交握的指尖用力過猛的掐入掌背的皮膚裡麵,桃紅色的臉頰因為呼吸而起伏,他努力在睡夢中想要張口,可是冰涼的汗沿著背脊上去,他隻覺得脖子被這冰涼的力氣勒住,讓他都不能呼吸,害怕得顫抖起來,他的意識在睡夢和現實之間飄蕩。
不要,我不要再做這個夢,我不要!
小男孩在床鋪間費力的掙紮,張開的口發不出聲音,因為他自己的手正用力掐入自己的喉嚨,狠狠地勒住,讓呼吸都停頓了一瞬。
他在睡夢中跨過時間的長河,看著自己的頭發短起來,黑色的劉海女孩子一樣地垂在額頭前麵,遮擋住大眼睛的視線,手腳都短了,搖擺的身體走路都不穩當,偏又逞強不要彆人攙扶,保姆怕他摔壞自己的臉,隻好塞一個布娃娃到他手裡,讓他要摔下來的時候,用布娃娃墊在自己的臉下麵。他於是成天拉著那個小兔模樣的娃娃,搖晃著在杜家的宅院裡來去。每個大人看到穿著小黑西服的他都笑起來,說“若衡好像小公主一樣,真可愛啊!”他隻是笑,有時候還得意的抓起小兔子娃娃做要摔倒的姿勢,看到大人們緊張過來的樣子,他笑得張嘴露出都沒長全的牙。他在整個宅院找爸爸的蹤影,他們總是這樣玩捉迷藏的遊戲。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遠在六年前的日子。
若衡勒在脖子上的雙手因為回憶而稍微鬆開了一點,新鮮的空氣從他張開的嘴進入肺部,嗆得他咳嗽起來。好像有人打開厚重的房門,往裡關心地看向床上的方向,白色紗帳隨風飄著,若衡發不出聲音,也不是真的清楚自己是否願意讓保姆們知道自己不安的噩夢,他深呼吸,聽到房門被重新關上。停在肩骨的雙手一點一點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握住纖細的脖子,重新用力地握住,他在睡夢裡恐懼,想要停下早就知道的影像,就像在開場的封閉電影院裡,他是唯一的觀眾,連閉上眼睛的自由都沒有。
那一天,他不想午睡。
裝睡地閉上眼睛,他放緩呼吸,等保姆放心地出去關上門,他從床上爬起來,拖著小兔子想要去給爸爸驚喜。據說來了重要的客人,爸爸中飯都沒有下樓來。他從連著的陽台跳到隔壁客房的廳堂裡,悄悄地到走廊上去,像小動物一樣爬著上了樓梯,厚重的暗紅色地毯吸走他偶爾撲在地上的噪音,他慢慢地接近爸爸在三樓的書房。
“請給我一點時間,一天,半天也可以。”
書房的門虛掩著,若衡緩慢地探出頭,看到背對自己的爸爸在說話,有一縷青煙從爸爸的對麵飄過來,鑽進他的鼻子裡,癢癢得嗆人,他用小兔子壓在鼻子上麵,才沒有咳嗽出聲。爸爸的額頭上都是冷汗,他平視的前方是爸爸微微顫抖的雙腿,爸爸在害怕。若衡驚訝地睜大眼睛,咬著小兔子的長耳朵,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時進入房間,他覺得爸爸會生氣。
“我無法選擇,這樣的事情叫我怎麼選擇,我不但是代表杜家的立場,我還要對霍家負責,請原諒我無法表明我的態度。”
爸爸激烈的說話,聲音比平時都要高昂,若衡想要轉身的動作停了一下,他趴在地毯上,好像小狗一樣伸長了脖子,忽然很想要看清爸爸對麵那個手裡拿著紅色雪茄煙的男人。他坐在背光的椅子上,那椅子本來是爸爸專門坐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你至少要有承擔的勇氣吧。你自己也說了,你是杜家人。”
若衡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長相,隨著青煙飄過來的聲音也很模糊,他隻看到爸爸灰敗了臉色,汗如雨下地點頭,然後爸爸轉過身來,他看到他手上拿著的黑色金屬,他把它放在太陽穴的位置上,砰——
爸爸隨著那聲音前傾身子,若衡支撐前身的手也軟了一下,他向後倒的時候,喊出來:“爸爸!”抬起的眼睛和爸爸的相對,他看到爸爸眸子裡麵的驚訝、不甘心和痛苦。血紅色的河流從爸爸的頭發裡泄出來,若衡爬到爸爸倒下的身子前麵,小兔子拖在地上,半邊身子都紅起來。
“爸爸!”若衡遲疑地叫起來,爸爸沒有回應。他抬起頭,爸爸的椅子上已經沒有人在。“爸爸——”他懷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伸出手去推爸爸的身體,爸爸睡著了一樣沒有動。
樓梯間響起大人們紛雜的腳步,爸爸書房的門被推開,保姆的尖叫響起來,他被硬拽著抱開,他們用力拍打他的背:“小少爺,若衡小少爺——”
哭泣的臉都模糊,若衡不懂那些成年女人們的悲傷,他死死地拽著變成紅色的小兔子,想要知道爸爸自殺的意思,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因為沒有午睡而開始睜眼做夢。他一直努力地在想,所以錯過了爸爸的葬禮,而且從那時候開始他沒有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