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濕漉漉的地麵上黑色的禮車平穩地駛過，留下不經意的碾碎花瓣，就是一片血紅。茶色玻璃隔光的效果好，車廂裡還留著一片暗色，黎鐘陽緊閉雙眼下的陰影都明顯，斜靠在車座上，呼吸斷斷續續地，一點也沒有睡眠中的平穩。車子緩慢地停下來，前座的司機先下的車，似乎在和什麼人說話，鐘陽聽得模糊，頭重重地一點，還沒睜開眼，車門先被人從外麵打開，刺眼的陽光正射在他眼皮上，刺得他一片淚霧，忙伸出一隻手背去擋，結果那隻開門的手比他動作更快，搭在他手腕上，一個用力，就把他整個人拖了出去：“鐘陽，你終於回來了。”男性的聲音節製地響，隱約鬆口氣之後卻是更加緊繃的慎重，背光的人影對著鐘陽壓下腰，原本籠罩他的陽光都被擋掉，鐘陽用力眨掉眼淚才看清眼前成年男子熟悉的臉，聽到他說：“我等了你一整夜。”

“真是不好意思，肖叔叔。”鐘陽溫和地笑，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眼光都是彆有心思的流轉，“沒關係，你回來就好了，我們進去說話。”好像是較量的對視持續地並不如想象的久，肖擎看著鐘陽的臉，先笑起來，轉身走動，鐘陽看著他走進自家的門廊，一路傭人都當他是自家主人一樣的招呼，這是肖黎兩家幾代的交情，鐘陽垂下眼簾，跟在肖擎後麵，陽光隨著他們的腳步灑在他們身後，砰——一聲被關起來的厚重門板擋住。

對付大人是辛苦的差事，尤其他們用成熟的方式來抗拒謊言形成的可能：他們用沉默和權威的嗬斥來掩埋疑問本身，身為晚輩的孩子連盲從的選擇權都沒有，隻能全盤接受說辭，或者乾脆當作耳朵聾了，什麼都沒有聽見，隻是時間就從僵持的身體旁邊劃過去了，一轉眼就從清晨到了中午。

累到極點就覺得連身上的衣服都是負擔，白色襯衫早沾染成灰色，正好和臉上的顏色配合，黑色的褲腳上都是泥點，黎鐘陽一步一個腳印落在深紅色的地毯上，後麵跟的人看在眼裡都是心疼的表情，半彎著腰就要去擦，鐘陽卻先回轉了身子，眼神焦點都不集中，大男孩耷拉著眉眼交待：“在我走出房門前，任何人找我都說我不在。”

“是的，少爺。”下人恭敬地點頭，看著鐘陽伸手去推自己臥室的房門，他終於蹲下身子拿起抹步去擦地毯上的黑色，用力得臉都發紅，鐘陽看著覺得好笑，唇角意思意思地彎了一下，側身進了門。厚重的黃銅門框因為關門的慣性暗暗地震動，手放在地毯上的黎家仆人感覺到，抬起頭，才想起自己忘記告訴鐘陽的事情：少爺他還不能睡，還有客人在等他。

呼——

厚重的深藍地毯吸音效果好，鐘陽靠在緊閉的門上長舒口氣，踢掉腳上濕透的皮鞋，他踩在一地柔軟上，室內昏暗得不正常，層疊的羅馬式窗簾都緊閉著，鐘陽一手解著襯衫口子，一屁股坐在落地的床鋪上，昨天離去時沒看完的書倒扣在被子上，喝了半杯的水放在枕邊的矮櫃旁，一夜都在緊繃的狀態裡，他現在隻想要立即倒下來昏睡，可是背部不由自主地挺直，他停下手裡的動作，呼吸都急促起來，他睜大眼睛站起來，嘶啞的聲音裡都是提防：“誰？是誰在這裡！”

“鐘陽，我睡不著。”

可憐兮兮的女音歎息著，原本背對著鐘陽的柔軟床褥間弓起一個身體，白色的頸項固執地埋在兩個枕頭的間隙裡，側過來的臉上，眼睛下都是陰影，鐘陽嚇得轉過身，眼睛正對上那閃著水氣的黯淡眸子，穿著白色運動衣的肖冰趴在床鋪靠牆的內側，正是窗簾密不透風的一角，房間裡的光都不能察覺她的存在。鐘陽的肩頭平下來，重新坐回床邊，他放在襯衫扣子上的手收回來，低下頭，他躲避了肖冰探尋的視線：“你也在這裡等了我一夜嗎？”

“鐘陽，我在家裡怎麼都睡不著。”肖冰喃喃著，猶豫著翻了個身，她躺在鐘陽的身邊，視線掃過他的側臉，落在天花板上，“小時候，我每次睡不著，爸爸都會到我床前給我講故事，哄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