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籠”。

鵬上挑的眼角微微睜大，似乎被窺見了自己心底裡不可言說的黑暗麵般有些惶恐。

金烏將這些儘收眼底，他舔了下牙齒內側，“很正常，我也有過這種想法，要我說，九天之上恐怕沒有幾個神仙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畢竟權與責相伴而生，相生而伴，撇開了哪個都不現實。想拿供奉，可不就得乾活。”

他說得沒錯，但問題是鵬原本就不想要封地領土拿蒼生供奉，看著北冥苦楚連天，生靈究其一生都沒有見過光明，饑餓、疾病、死亡的陰霾彌漫在每家每戶頭頂，他單純想幫一把，但現在，他不得不為此疲於奔命。

這種強加於自身的宿命感激起了他的逆反，他擔心自己最初發自內心的善意終有一天被逆反心理消磨殆儘，而變成一個秉持公事，不對弱者側目的冷血上位者。

冰製的牆壁上，成千上萬的民間悲喜一一演繹，鵬挨個看過去，最終把目光停留在一方小茅屋上，他伸手點了一下，景象放大至整麵牆體，這個景象上有幾道不易被察覺地裂縫。透過窗，燈油裡燈芯撲簌簌燃燒著，年輕的母親目光呆滯地懷抱著她的女兒扶趴在床邊，汙垢滿是的床單上，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兒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昨天她就不行了，餓的，我去看過了，我可以保護他們不受妖鬼侵擾，可我作為神仙卻不能隨意插手人間自然生死，”鵬歎了口氣，“這是她第四次投胎成這個女人的孩子，母子緣未儘，今日算是到頭了……北冥窮啊，窮到許多鬼不敢輕易投胎，尾七該下地府的卻整日遊離在外，怨氣又生心魔，亂上加亂。”

正說著，景象上的裂縫忽然不受控製的爆炸般向四周擴散開去，繼而碎成無數塊兒碎片向下掉落，如紛紛揚揚的雪花無聲落下，光景一黑。鵬略有尷尬轉向金烏，“見笑了，你看，信仰就是這樣破滅的。”

金烏拍拍鵬的肩，“你已經儘力了，可身為神仙也有不得已，彆想太多，信徒來去憑本心，我們算是被他們挑選的菜。”

“鵬兄！鵬兄！穀源村妖鬼大肆出沒，穀源……”燭龍抱著黃紙從裡間書房衝出來，看到從頭到腳一身黑的金烏時腳趾都摳進鞋底裡了，這個人看起來……有殺氣。

“那個……那個……符文我放這兒了，”燭龍把黃紙放在桌案上，搓搓手，“額——我是守護神手下的……跟班小祝，見過這位大人。”

然後小祝跟班溜走了。

鵬在燭龍的背影和金烏之間打個轉，不知道燭龍惶恐姿態出於何處，又為何降低身份成了自己的跟班。

金烏幽幽道：“他平日裡一直在此處？”

“非也，前日我已讓他回去。”

金烏：“那他是自己主動來的嘍？”

“差不多是這樣吧。”

金烏：“哦。”

鵬：“……”他琢磨著這個“哦”，拿起桌上的符文——古源村風水不好，坐南朝北，頭枕冰河腳踩石山【1】，時不時就要鬨一次鬼。

“公事所致，失陪見諒。”

“無妨無妨，我與你同去，”金烏道，“正巧見識一下北冥的妖魔鬼怪同外邊的有什麼不同。”

*

古源村。

一進村子就覺得陰風陣陣，西北村口處，狂風卷著細碎的冰碴子撲麵而來，直灌進村巷，沒有插門閂的的門在風中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門口的石枕被冷風吹得炸裂，招魂幡左插右立，毫無章法。

金烏眉頭微挑，鵬的結界裡頓時溫暖，他指著前方路邊的黑幡，“這些人不懂就不要亂用招魂幡招魂，弄成這個樣子，誰知道招來些什麼。”

鵬搖頭歎息，“他們想念過去的人，弄來這些招魂幡不奇怪。”他上前拔掉一麵招魂幡，陰虛之勢鋒芒突轉，又有水患之勢，冰河懸於村子上方，冰塊驟然開裂，鵬不緊不慢，又將一麵幡換了地方，冰淩之間“嘎吱嘎吱”的挫響聲驟然止息，鵬籲一口氣，道：“好了，繼續走吧。”

一個拳頭大小的瓦罐從屋子裡滾出來，一陣踢裡哐啷後碎在金烏腳前，鵬蹲下去撚起起來，金烏側頭來看，罐子從外看去就是個普通泥瓦罐，但內側用炭筆繪著繁複的花紋，“好工藝。”

鵬麵色凝重，他聲音沉下去，道：“這是個養屍罐，這些花紋用來聚陰。”

“養屍？如此大小，養什麼屍？”金烏腦海中掠過無數小動物的殘屍，頓覺惡心。

“你覺得呢？”鵬反問，見金烏臉色變得晦暗不明，便知道他想得與真相相去甚遠，他斟酌道：“人族的嬰孩出生之前，會在母親腹中由小得幾乎看不見漸漸長大到出生時的大小。”

那晦暗不明的麵色明顯一僵，繼而愕然起來，金烏指著鵬手裡的泥瓦罐，“難道……難道……”

“嗯，懷胎四月的嬰孩。”

金烏驚道：“從罐子裡長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