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
宋頤猜他會說——這樣就沒勁了啊。
沒想到林秩卻說:“有什麼才對啊。我們倆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實的情侶關係。”
“以前的事。”
“是挺久了。以為你忘了。”
“你跟蘇見瑜這種無名無實的情侶關係包年上熱搜,顯得我這個……前正宮,不太有麵子。”
宋頤看了眼他的臉:“你神經。”
因為這場落水事故,所有能點著的燈全亮了,他們走來的地方還浸在黑暗裡,手電筒的光繚亂,晃動著照亮他的側臉。
林秩突然笑了:“的確是我認識的那個宋頤。”
宋頤沒想到他還養成了挨罵的愛好,震驚地回頭掃了他兩眼,也就這兩眼的功夫,那隻貓又縮成團子,往他腳底一臥,又當了一回絆馬索。
林秩眼疾手快地抓住宋頤的胳膊:“嘖,這小東西今天非得摔趴一個才收場。”
“我抱著吧。”
貓是真的小,抱在懷裡也就是小小一團。
服務生都被驚動了,出來給他們指路:“哎,二位走這道吧,那裡沒修好。”
燈光疏疏落落,宋頤順著他指的方向走,突然側過臉來看著林秩:“你真的認識路嗎?”
林秩一點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告訴他:“沒準認識,主要靠感覺。”
他嚼著薄荷糖,跟宋頤懷裡的貓崽對上了眼。
“你認路?”貓崽又喵了一聲。
其實這地方並不難找到出口,朝著人聲最嘈雜的方向去就是了。
這幫少爺找消遣從不怕麻煩人,整個院子裡養了幾百號員工,這會兒全都出來找人,大半個院子已經被燈火照得透亮。
隻有他們陷在一團焦糊的黑暗中,跟著一隻小貓,隨它趾高氣昂地走在前頭,他們倆扮家家酒,算是開道的小弟。
黑暗中,林秩的聲音像是落在他的耳廓上:“這貓有名字嗎?”
“流浪貓,叫咪咪。”
圓頭圓腦的貓咪走在前邊,尾巴都不帶甩一下。
“它不滿意,你再叫一個?”
宋頤還真仔細思考了一下,吐出兩個字:“堅果?”
“?”
一人一貓都停下來,瞪著他瞧,宋頤被前後夾擊,試探著又叫了一聲:“堅果?”
貓歪著腦袋轉過來,衝他喵了一聲。
還真認下了這名兒。
林秩啞然:“這名兒……一看就是隻饞貓。”
饞不饞不知道,膽子是真不大。
聽到腳步聲,堅果滋溜一聲竄起來,埋進宋頤的臂彎裡。
徐介初掃了一眼宋頤:“你們來了。”
前廳燈火通明,跟電影裡的決戰現場有的一拚。
大燈全都亮著,兩個落湯雞兜頭頂了張浴巾,聽到腳步,凶惡的眼神藏都不藏。
“既然人都到了,咱們就單刀直入……”
宋頤迎著他們的目光,感覺那些視線裡多了一些難以分辨的東西。
戲謔,揣度,還有點……忌憚。
林秩落後他半個身位,把外套搭上他的肩膀後,手掌沒抽回去,沉沉的分量落在他身上。
林秩做完這個動作,目光在人群裡轉了一輪,半個都沒看進眼裡:“照那麼亮,要下水摸魚啊?”
“宋頤,你解釋一下吧。”
宋頤冷冷地看回去:“不如你們先說——出什麼事了?”
“艸,你少他媽在那裡充白蓮花。”覃適這落水炮仗威力絲毫不減,“小爺我兩隻眼睛瞧得真真的——”
貓要跑。
林秩的手突然搭下來,被他壓著手臂,宋頤皮膚上升起一種奇異的酥麻,他聽見林秩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說話:“你瞧見什麼了?”
“瞧見……瞧見……半個鐘頭以前,宋頤還在這兒呢。你張口說什麼的瞎話?”
林秩垂著頭,聽得心不在焉,問宋頤:“貓呢?”
貓在他的臂彎裡蹭了蹭臉,露出耳朵上的一角白毛。原來是隻黑白斑紋貓。
眾人臉色各異,眾目睽睽之下,他手伸過去,單指從貓的背上滑過去。這姿態有種莫名的親密,在場的都是人精,早看出了其中的貓膩。
“……半個鐘頭。那就是我記錯了。”林秩改了口。
“那——”
覃適臉上剛堆起得意的笑容,就聽到林秩慢條斯理地接了下一句:“那也不要緊。”
“他沒這麼無聊,我知道。”
保人的意味已經不能再明顯了。
林秩往前走了半步,一道聲音突兀地擠進來,是莊硯周:“薑糖水燒好了沒有,凍死我了。”
人群一股腦兒地圍上去,把覃適和另一隻落湯雞一起推進屋子裡頭。
其他人都懶得理會他們狗屁倒灶的破事,擁著人往裡擠。
宋頤和林秩站在最外間,一扇屏風分割內外,隻能聽見隱約的動靜。
來這裡的多半都是快樂至上的享樂派,外邊的場子散了,就去裡頭湊了個幾副牌局,鋪著沉重絨毯的地上,隻有一輛推車碾出輕微的動靜。
像是命運拖著腳在走路。
將近仲夏,水並沒有那麼涼,況且覃適這種惜命的,恐怕也就是下水濕了鞋而已。當然也看不出什麼毛病。
宋頤站得腳麻,換一條腿撐著,他肩上的西裝往下一落,慌忙去抓,西裝上的兩枚胸針輕碰,像打火石相擦。
林秩指肚擦過轉輪,火苗從他手掌裡彈出來,點著了煙頭。他手指尖撥著窗欞上的插銷,金屬尖早已經被他的手尖捂熱了,往外稍一推,涼風擠進來,衝散了那股薄荷味。
宋頤目光朝他淡淡一掃,知道西裝上那股若有似無的辛辣味道是從哪兒來的了。
林秩微低著頭,聲音浮在夜風裡:“聽說你缺一筆投資款。”
宋頤驚訝地朝他轉了下臉。
這個圈子裡,消息流通起來快得要命。
天宇打定主意要難為他們,話一早就放出去了。
聽說這兩個字不該用。
但他此刻不想計較,夜色濃重,他也太疲倦。
宋頤扯了下嘴角,很自然地笑,眼睛裡有光:“你能出得起多少?”
“夠你請動蘇見瑜。”
蘇見瑜。
最年輕的三金影帝,遞給他的邀約恐怕比山高得多了。
宋頤彆開臉嗤笑:“你好狂啊。”
輕薄的煙霧沒散儘,殘餘些許浮在他的臉頰邊。
林秩不太懂娛樂圈裡的價碼,在他看來,一筆片酬而已,想來並不很貴。
“不行嗎?”
宋頤嗬了一聲:“把你一年工資全都押上,或許可以。”
“我的全部工資。”林秩摸了摸下巴,表情突然有些狡黠,“還是夠你多揮霍幾次的。”
他今晚的對答全不在預設之內,宋頤啞然失笑:“我是什麼散財童子嗎?”
林秩搖了下頭,大概是沒想到要再說什麼,一時沉默。宋頤瞧著青煙一絲一縷地漫出來,鼻腔裡冰涼一片,一直涼到肺裡。
細細想來,他對林秩的執念,已經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痼疾。
徐介初曾笑話他是情種。
風月場上的人心思輕盈,一陣風、一抹月光,不可能種得出一株根係盤虯的植物,那種東西長在血裡,肉裡,骨頭縫裡,是霸道而野蠻的毒草。
有一天晚上,徐介初望聞問切,給他診了脈——
戀愛腦晚期,埋了。
宋頤對這個論斷嗤之以鼻,抱著酒杯坐在地毯上,詛咒他哥早墮情網。
徐介初斟了半輩子葡萄酒,不太明白他:“你都跟他分手了,現在又要處心積慮地去搭上林秩,何苦呢?”
宋頤沒話可講,挑挑揀揀,扔了一句“頭腦發昏”給他。
頭腦發昏,就會有多餘的天真。
譬如此刻,他對著林秩露出一個堪稱引誘的笑容,而靈魂冷眼看著這一切,發出不屑地嗤笑,提醒他不可沉淪。
宋頤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間診療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坐在他對麵,麵色凝重地從檢驗報告前抬起頭,他說:“宋頤先生,如你所說——這位林秩先生在大學時與你相戀、分手,但你認為早在大學之前,你們就已經相愛了。”
“是這樣的。”
“那麼,在你的記憶裡,你們最初是怎麼認識的呢?”
這樣的場景回憶宋頤已經做了無數次,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浸到回憶裡,回到少年時的那片海。
藍盈盈的海水沒頂而來。
他鼻腔發澀,嘴角卻微微上翹。
“……大概是高二那年吧。他搬到了我家附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但我覺得……他已經認識我很多年了。”
“您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這些回憶嗎?比如照片、信件這些東西?”
“我沒有任何證據。”宋頤聽見自己再次這麼回答,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從海底傳出來的,“他是我一個人的幽靈。”
“就像許多虛構作品中寫的那樣?”
“是的。”
醫生扶了下眼睛腿,也是得出同樣的結論:“宋頤先生,各種數據表明,您罹患一種精神疾病,所謂的過去,或許是您心理壓力過重造成的……幻覺。”
幻覺、臆想、瘋癲。
每一個醫生都有一套自己的說辭,這些說辭無一例外地指向同一個結果。
可宋頤不願意相信。
他再度看到那個幽靈的樣貌:林秩長著豐滿的唇,銳利的眼,像一個早早征服了世界的勇士。
在無人佐證的過去,林秩作為時間序列上的異類,在宋頤的腦海裡鮮活地存在著。
此刻,林秩就站在他對麵,煙霧朦朧,宋頤有些看不清林秩眼底的神色,隻猜他是在笑。聽覺也短暫地變得敏銳,林秩話音裡的笑意沒被掩住,很清晰地傳進耳廓裡。
他聽見林秩說:“那我現在算不算是……千金博人一笑了?”
算吧。
應該算是吧。
宋頤希望自己笑得好看一點,笑著笑著,笑聲就從胸腔裡跑出來,笑得很像從前的他。
他睫毛上攏了一層沉沉的影子,眼睛像攏了灰霧一樣,眼底卻有無法忽視的亮光。
在晃動的視野裡,月光慢慢地爬過窗欞。
記憶中的那輪月亮依舊高懸在空中,自己和幽靈相隔兩端站著,中間隔著——
十年前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