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秋謹慎地將目光放在了沈慕安身邊的梅樹樁上,垂首道:“微臣中庶子蘇墨秋。”
“中庶子,”沈慕安溫和一笑,仿佛真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既沒有驚慌失措地叫來侍衛護駕,也沒有對蘇墨秋厲聲斥責,“那蘇先生不在宮中編撰文章,教導學子,偏偏來此梅園之中?莫非先生也是風雅之人?”
“殿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蘇墨秋道,“微臣無意衝撞殿下,自知死罪,但為大魏社稷之故,為殿下大業之故,不敢不冒死前來,剖陳丹心。”
“既然是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想來先生該是大無畏之人,”沈慕安繞過梅影疏枝,“先生何必一直垂首於前,不妨抬起頭來。”
這不是溫和的建議,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蘇墨秋幾乎是瞬間便抬頭與沈慕安對望,他微微挪了挪身子,道:“微臣謝過殿下。”
“先生有何妙言,不妨一一道來。”
“啟稟殿下,日前微臣曾有幸得見建寧王的一副畫作,名為江山圖。建寧王素來喜好書畫山水,他畫成之後邀微臣同賞,並問微臣,這幅畫上可有缺漏之處。”
“微臣便說,若論畫技,建寧王在諸位宗親中已然是登峰造極,無人可比,畫卷之上並無瑕疵,隻有一處遺憾,”蘇墨秋道,“那便是這萬裡山河並未歸我大魏所有,邊塞風煙,江南水鄉,西北黃沙,萬頃碧波,皆是他國之景,未能入我大魏畫卷。每每念及此事,微臣不免扼腕長歎。”
“那依先生所見,這幅山河圖景,如何才算完滿?”
蘇墨秋深吸了幾口氣,心中的某種狂熱似乎也在這一瞬間被自己方才所言點燃,他俯首再拜,道:“微臣以為,所謂山河盛景,應當是天下大同,四海歸一,永無戰火,紛爭消弭。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再不以魏齊秦涼劃分地域,再不以貧窮富貴分辨尊卑。平城繁華富庶,為天下之首,萬民仰望,從此後天地寺廟,不敬鬼神,唯拜魏王。殿下禦極之後,便為山河共主,壽與天長,千秋永固,萬世流芳。”
沈慕安聽著蘇墨秋所言逐漸出神,良久才意識到他已經言儘於此,不免一聲歎息,隨後頓生悵然若失之感。
沈慕安久居宮中,何曾有人對他說過如此剖心析肝之語?往日裡來來往往的隨從們不是小心翼翼地恭維逢迎,就是腹中毫無墨水,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來幾句。
無人聆聽心聲,無人道出心中所念,豈不孤獨?
身邊的所有人的的確確是把沈慕安當做未來的帝王謹小慎微地侍奉,然而他們從不覺得他和其他那些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有什麼區彆。對他們而言,即便這個位置最後不是由他沈慕安來坐,也沒有什麼差彆。
沒有人知道,他沈慕安不甘心做一個守成之君,不甘心一輩子躺在父祖輩打下來的那一片天地裡庸庸碌碌,無所作為。
他要在史冊間,留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一兩句話便輕飄飄帶過的庸君,而是後人仰慕稱奇,難以望其項背的明君。
他可以身死,但要此名與世長存,永垂不朽。
沈慕安一直期待著那個能道出自己心聲之人的出現,他甚至於腦海中無數次勾勒了那樣的場景。或是於朝堂之上秉公直言,或是在國子監中侃侃而談,又或是在奏折洋洋灑灑,下筆千言。
……唯獨沒有想過,這一切會開始於一處雪後初晴的梅園。
並且說出這番話的人,還會在日後的某年某月裡,和他分道揚鑣,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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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裡冷,”沈慕安道,“先生不妨回房詳談,如何?”
蘇墨秋知道這是沈慕安已然認可自己的信號,是以他從地上起來之時還有些趔趄,險些站立不穩。
作為一個生於現代社會的鹹魚社畜,蘇墨秋知道自己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麼也改變不了。拯救世界這種幻夢,中二少年做一做也就罷了,他是不會沉浸於當中的。
但是要他完完全全地對封建社會的那一套俯首帖耳,蘇墨秋也不答應。至少他接受不了男尊女卑和一夫多妻。他所追求的隻有一條,如果他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那麼就儘量彆讓世界左右自己。
蘇墨秋拒絕被改變的不隻是性格,還有命運。
他不想成為沈慕安大業路上的一個犧牲品,一枚鍛煉新皇心智的棋子,他也不甘心在六年之後暴斃宮中,為這位少年天子親手所殺。
那麼擺在他麵前的路隻有一條,他必須獲取沈慕安的信任,讓這位未來的帝王明白,自己可以為他所用,而不是阻撓他的宏圖偉業。
蘇墨秋知道,今日所言,第一步已經走穩了。
但沈慕安不會喜歡誇誇其談之徒,若論溜須拍馬的本事,他蘇墨秋絕對比不上那些陪了沈慕安十來年的太監宮女們。他必須要拿出來切中要害的東西,打動沈慕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