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呀,小靜你還隻是個煮茶女麼?”
和室中,燃著不似人間的燈火,昏暗之中自有一片醉意氤氳其間,紅黑相間的漆器疊放在一起,空氣中時不時響起和服摩挲榻榻米的窸窣之聲,古色之中縈繞著幾點淡雅與閒適。此刻,倘有某個先生在窗外吟一首素淨的和歌,便更添幾番風味。
小靜將手裡的茶碗敬給麵前的中年男人,微微欠了欠身,笑容可掬。
從事賣茶行業的茶壺老板年過四十,眯起那雙色眼的時候額上就會顯出三條皺紋,傳聞他年輕時是個流連於花柳地的小開,不惑之年更是放蕩不羈。
“你到底還年輕,若是再過些時日,必會生得姿麗,可要把阿蘭給比下去的呀!哈哈!”茶壺老拿著茶碗發出極其猥瑣的笑容,頓時讓她一陣毛骨悚然。
(這個殺千刀的茶壺老,乖乖賣他的茶葉不肯,非得跑到這種歌舞四起花天酒地的地方來嚇人,百般纏著本姑娘耍流氓不說,還敢撩撥我跟阿蘭之間的關係。該死!)
憤憤地瞪了茶壺老一眼,沒料他自顧著喝茶沒注意。
旋時,阿蘭踏著小碎步拉開了和室的門閂。
夜已深,阿蘭並不想讓她在這樣的地方陪著客人,過分的保護意識讓這個美人臉容上添了幾絲不快。與其說不想讓小靜在晚上工作(即便工作的內容隻是給客人倒茶),不如講她根本不想讓小靜繼續留在這個地方。然而,自從新撰組肅清芹澤鴨那夜後,連小靜都沒想到自己會變得如此依賴她,就算外麵的世界再絢爛,此時此刻,除了阿蘭身邊,她哪裡也不想去,也不敢去。她很清楚,自己是被嚇壞了,害怕了,所以野心全無,哪都不想野了。說到底,她還真是沒骨氣。那晚之後,她躲在屋子裡有些日子不願出來,幾日後才漸漸平靜了點。
“抱歉,這個孩子總給人添麻煩,在如此閒適的夜晚會讓您很掃興。小靜,退下吧。”阿蘭想辦法將她支開,語氣中蘊含著似有若無的忠告:動了這個孩子我會讓你很掃興。然,茶壺老文化低,沒意會出來。
小靜佯裝調皮掩嘴笑了笑,踮著腳出了和室。
自芹澤鴨被殺之後,平靜地過了幾個月,祁靜時常借著買東西跑到那個巷子裡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但每次都是徒勞,沒有任何可以探尋的事情發生,她陷入了一種絕境般的低落,好在目前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
而此時,蓋已是元治元年初了。
走出和室,向窗外一望,夜櫻似含苞待放。
“真好,能看到一百多年前的日本櫻花。”
小靜趴在榻榻米上看了許久,竟就這麼睡著了。朦朧中感覺一個男人倒掛著正打量自己的臉。
“真厲害,口水都流到榻榻米上了!”
她無意識地皺了皺眉,隻覺得是幻聽,隨即便聽到一陣偷笑,心想不對勁。
“真是怪裡怪氣的丫頭……”
之後的事情,便越發模糊了,隻感覺自己被搬運又好似飛起來了,輕盈的感覺好像就是做美夢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笑,但那種輕鬆的感覺,真好。
醒來時,她躺在自己房中,嘴角有幾絲涼意,似乎被什麼擦拭過。全乎忘記了方才發生的事情,頓時被自己的瞬間轉移給嚇了一跳。然而當小靜揉著惺忪睡眼打開窗戶,眼前的一切更讓她驚歎。
四月裡的八重櫻,猶一群身著粉色碎花浴衣的女子把著折扇在微涼的春風中翩翩起舞,一點絳唇,二挑風韻,三折櫻枝,四撥漣漪。那時她竟有些相信,飛舞的櫻花有它們的生命,風雅中一顰一簇,頻頻驚起世間之美豔。美豔中輕挑著風雅,風雅中氤氳著淒美。
“真美啊!”千言萬語,隻能化為三個字,更多的情感,難以言喻。
方清洗完走出屋子的阿蘭看到小靜正心無旁騖地賞櫻,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蘭姐,今年的櫻花開得真美!”套話,絕對是套話。她剛來這裡還是前年的夏日,根本沒有看過京都前幾年的櫻花,何以評論今年的花。
然而,就算沒有看過,眼前的繁華已著實讓她著迷。難怪日本人的花見文化如此聞名,有如此迷人的國花怎能讓他們不沉醉呢?
阿蘭伸手接過一片迎風拂來的花瓣,抿嘴微笑,仿佛是在感謝春風予她的贈禮。
“小靜,你知道嗎?豐臣秀吉曾在醍醐寺裡舉行過一次繁盛至極的賞櫻會。”阿蘭看著手上的櫻瓣,眼中泛著波。
小靜皺了皺眉,勉強應道:“聽說過,但與其說是繁盛,我更覺得那是奢侈荒誕……”
不同一件事,兩人評價的角度總有不同,就比如說,豐臣秀吉賞櫻一事,阿蘭在乎它場麵繁華,成為後世一段佳話,而小靜則認為它極度表現了貴族生活的奢靡,幾百顆櫻樹都是從遠地運過到醍醐寺,他置那些下士庶民於何地……
阿蘭笑而不語,小靜則繼續說了下去,“據說,那次賞櫻會後不久,豐臣秀吉就撒手人寰了?”
“沒錯,”阿蘭點頭,“記得離去前他還提了一首詩,真叫人過目難忘呀……”
她張大雙眼,看著阿蘭一臉詩意中透著淡淡的憂傷。
“‘隨露而生,隨露而死’,此……”吟到一半,阿蘭似從窗外看到了什麼人,神色忽然變得開朗起來,拍了拍小靜的肩膀,抿嘴笑著,“你呆在這裡,彆亂跑動。”還未等小靜點頭應聲,她便轉身離開。
向下一望,一目了然。從很久以前,她便意識到一件事,阿蘭有個情人,同時阿蘭也是那個人的情人,而那個人,就是新撰組的副長山南敬助。當然,她也很清楚,這對有佳侶必定走不遠,但也毫無辦法,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小靜也不想為了這件事去跟新撰組的人有什麼瓜葛,該有的命運就是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就像自己這樣。
看到山南一臉平靜地越走越近,直至走進阿蘭所在的屋子裡,小靜忽的有些害怕,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仔細想想自己和新撰組的人素不相識(除了已經被肅清的芹澤鴨),何必要刻意躲避他們呢,她隻是一介庶民,是和幕府維新什麼的一毛錢關係都沒有的小角色,隻要各走各的,到死都不會跟那幫壬生狼有什麼關係的。
於是,小靜繼續趴在窗邊回想著豐臣秀吉的絕筆,輕念著:“‘隨露而生,隨露而散’……”
憑空之中,有個男音徘徊於耳邊。
“‘隨露而生,隨露而散,此乃吾生,往事如煙,宛如夢中之夢’。”
她抬頭,與一雙墨黑的瞳仁相撞,登時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哈哈,想不到你這野丫頭還知道這個,不簡單呀不簡單。”
“你、你、你誰啊?”她張大了眼睛,聲音忍不住顫抖。
無奈,人是真的可以被嚇壞的。
“啊,我嗎?你不認識我?哈哈!”男子從窗口跳進屋子,雙手叉腰大笑道。
“太放肆了,大白天的擅闖民宅!”小靜提著膽子大叫著,無奈的是清晨這裡睡的睡,醉的醉,鮮有個清醒的人可以聽到她的叫喚,就連不遠處的阿蘭,此時也在和情人親密調情毫無閒暇來理會屋外的事情。
“哦,哦,這裡是民宅?這裡該是男人都可以來的地方吧?而且隻要有錢,不是可以……”男子略有想入非非之意,她打了一個冷戰。
“無賴男!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廢了你!”看到男子腰間的佩刀,她不住地發抖,隻有嘴上逞能,自目睹了肅清事件之後,她心中一直都有恐懼感無法淡忘。
男子停下腳步,思索片刻,頓時豁然起來,“噢,我這麼說是不是太過冒犯了?”說罷竟開始抓耳撓腮起來,頗像那麼回事。
小靜拿起茶碗朝向他,“從哪裡來的就請立刻往哪回去!”
“冷、冷靜點!”
她覺得耳根生疼,一把將男子按原方向推到窗外,“咚”的一聲,那家夥似摔得不輕。她不客氣地將窗合上,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狂跳。屋外傳來一聲哀怨。
“怎麼有這麼潑辣的女人……”像是在唏噓,又多少伴著閒來調侃之意。這樣的人,島原裡隨便抓一個就是。再待在這個房間又會有什麼事發生,她如此想著,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夜幕降臨,阿蘭滿臉愁容地從和室中出來透口氣,碰巧被小靜撞見。躲在拐角處探著她憂鬱地蹙眉,忍不住有些心酸。芹澤鴨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自己被追殺那晚差點被山南逮個正著卻是沒有辦法一時化了的問題,經過那件事,山南一定會對阿蘭心存疑慮,甚至會一度為難她。想到這裡,便愈發心煩。更何況,阿蘭深愛著那個男人,卻不得不欺騙他,這怎能讓她不憂心?
“唉……”她似乎很累。
“阿蘭姐,茶煮好了,可以端進去嗎?”她端著茶具佯作什麼都沒看到,連蹦帶跳地跑到阿蘭麵前,頑皮地對她笑以讓她舒心。
到底來說,她隻不過是萌生惻隱之心保護一個無家可歸的女孩,但是為何,如今她卻因此要承受這樣的兩難處境。
如果什麼都不說就這樣拖延下去的話,在記憶被時間衝淡之前,新撰組的人遲早也會注意到在她身邊形影不離的小靜吧。如此一來,小靜似乎非離開京都不可了。
“小靜……”她接過茶具,神色凝重,“回屋去。”言罷,阿蘭沒有看她一眼,回到和室。
這突如其來的行動令她有些擔心。阿蘭是生氣了,還是打算趕她走?畢竟她的存在,對阿蘭來說,已絕非是個安全的狀況,反倒像個缺了定時器的炸彈,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災難會降臨,所能做的,隻有儘快逃離。
小靜歎了口氣,反複思索著。轉身卻與一個人撞個正著。
眼前的女人抹著濃妝,挑著輕薄的眼神,扶著身邊麵紅耳赤的醉漢,輕笑道:“唉呀,這不是阿蘭帶來的丫頭嗎……如此頑劣不成氣候……!”
犀利的眼神。她頓然發現這個女人怒視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看著這個身型姣好的藝妓送走了身邊的醉漢,又轉身走向自己,冷不防就這樣被狠狠捏住了臉蛋。
“痛,好痛,放開!”她眯著眼睛,牙齒被擠壓帶來感覺十分不適,恨不得想就這樣一掌拍在那女人臉上以還擊。
在島原地位與阿蘭平起平坐的和音,總是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能說會道又頗有姿色,卻一直容不下同在此地謀生的阿蘭。也是因此,長期以來小靜總是刻意避開和音經常出入的地方。
相比於阿蘭,和音是個滿腹自信的女人,言語直接從不給他人留有餘地。小靜也很清楚,和音的桀驁注定了阿蘭身邊的人也會遭到排斥。
“放開!”她狠狠咬了和音的手,在手掌上留下了一個很深的牙印。
“呃……!”和音蹙了眉,看著被咬傷的手,隨即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記耳光瞬間落在小靜的左臉上,打得她生疼,“野丫頭!”
直到摔在地上頭撞了一個很大的包時,小靜才真正發現這個女人有多狠,咬咬牙,用幾秒的時間起身,逃離現場。
和音站在原地,通紅的手漸漸握拳,怒視著小靜的背影,瞳孔中掠過了一絲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