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仔細在人群裡麵辨認,那些灰白淡色的衣角多多少少沾著泥。
她一步一步掠過,扭頭看見馬文才正站在樹下與一個中年人交談。那中年人葛巾包頭,氣度儒雅隨和,此時卻正橫眉冷對著馬文才,正與他說著什麼。
祝英台連忙跑了過去,擋在馬文才麵前:“文才兄,我們走吧。”
馬文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一刻,便馬上又離開,重新回在祝英台身後的中年人身上:“先生說我馬家搜刮民脂民膏,可有依據?若無依據,你這一番言論,又該如何是好?”
祝英台思維靈敏,心中一沉,正欲說話,身後的中年人已幽幽道:“馬公子,馬負千斤,人負百斤,隻是不知到到底是馬騎人,還是人騎馬?”
這話雖不至於夾槍帶棒,卻是綿中帶刺,一語刺心。
“這位老先生莫非不知天下萬物都有自身存在的道理?這馬負千斤,人才可負百斤。人騎馬是對,然良馬代人行步可一日千裡。”
“閒雲野鶴慣了,不明鴻鵠之誌;自然自在隨心慣了,便撐不得將傾之廣廈。廣廈之傾,怪一人可乎?激憤怒極,氣出所去,卻是化為雲煙,不如柱杖行路,開出一條道路,總好過做這無用功才是。”
不過是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又哪有什麼積怨。這個時代士族橫行,百姓受苦,自然心生怨憤,仇視士族。
誠然士族有錯,可並非所有的士族都是這般冷酷不仁;就算馬文才的父親犯下什麼過錯,可馬文才尚且還是個少年,仍在書院修課,他又有什麼錯呢?那一番話,的確也是過於機刺了。
祝英台說過之後,心中泛起細細密密針紮一般的疼。那些不明情緒的複雜的針留下針眼,她說不準到底是因為那些百姓而疼,還是因為馬文才而疼。
或許也有方才那番話,她存了私心,私心想要將馬文才摘離泥沼。
見祝英台竟擋在他麵前,馬文才挑了挑眉,再看祝英台如何。
馬文才本就餘怒未消,又聽到———“這位小兄弟想來也是士族出身吧。”
那人沉默半晌,神情由怒轉淡,此時隻是淡淡看向她。
“聞你一席話,卻有一番見解。我雖並不認識你,卻也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道和他的道,是不一樣的。”
“你今日為他辯解,他日可就不見得他如何回報你。”
祝英台緩緩歎息,正要反駁,卻聽馬文才已怒極:“你說什麼?”
馬文才絕不允許有人挑撥是非,又豈是在祝英台麵前。那人已不再說話,輕輕一拂袖,淡淡道:“馬公子怎樣去計較,是您自己的事。”
祝英台怕這人如此舌毒,觸怒了馬文才下場不好,連忙拉住馬文才:“文才兄,彆和他一般計較。”
馬文才劇烈的喘息聲在耳邊,祝英台錯開臉,看向他。
“祝英台……你還…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馬文才注意到祝英台明顯側向於陶淵明那邊的身子,儼然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明明被無故指責的人是他,這些日子來與她結為好友同行而伴的人也是他,為什麼祝英台保護的人卻是那個指責他的人?
一陣陰冷從後背抽起,馬文才閉了閉眼。
他恨,恨祝英台從未把他放在眼裡,恨祝英台留他作萬人唾罵。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卻連報複都要做不到了。
他說要讓祝英台付出代價,可重蹈覆轍的是他,麵對這個女人軟弱無力的也是他。
馬文才眸光明明滅滅,沉默著,一時怒氣如洪水一般泄出,氣勢也弱了好些,隻是語氣平淡,“祝英台,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祝英台並非未看見馬文才眼底的期待,正因如此,一時間才開口乾澀,還隻是吐出一個字,馬文才的神色已黯然下來,眼簾頹然遮擋住眸中破碎的光,餘下漆黑的深水:“我以為……”
他方說出半句,澀然著帶著平日難見鮮明的哀傷情緒,便沒了聲音,仿佛自嘲一般的輕輕搖了搖頭。
“我找他,隻是因為他是我們要找的人。”
馬文才微微側過身,輪廓有些晦暗。
祝英台要抓的重點被悄然轉移開,腦中僅僅反應過來,“他就是我們要找的陶先生?”
馬文才點了點頭,看向她時眼眶仔細看時才見微紅。
馬文才攥著拳頭,此時的場景和上輩子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祝英台仍然還是和前世一般麼?
他默然垂下眼簾,心裡縱然已幾乎陷入萬劫不複的狼狽和痛楚,卻還是一步一步地進退著,不允許出半點差錯。
從祝英台的角度看去,隻見馬文才瞥向一旁,神情落寞隱忍,道:“你再不去追,他就消失了。”
祝英台一顆心仿佛要扯成兩半,一半放在馬文才身上,一般要去找那個疑似陶淵明的中年人。
馬文才已輕輕抽出被攥在祝英台手中的衣袖,道:“我先回書院。”
“誒,文才兄。”
祝英台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暴露在空氣中的手指有些無措的摩擦著。她權衡再三,還是點了點頭,“好,待我辦好事情後,便回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