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自屋簷滑落,在瓦片與木梁間發出一聲聲沉悶的聲音。梧桐疏雨,芭蕉承珠,如銀絲穿連的珍珠,接連不斷。
屋內昏暗,但彌漫著舒適的醉人的酒香。
這本是讓人心曠神怡不覺開始倦怠的情景,簷下人卻已拿了蓑笠,不住地往雨幕中眺望。
“下雨天,留客天,客不留,自相與。”
祝英台聽見屋內傳來的聲音,暫時按捺住心裡的那幾分急切,輕輕將鬥笠放下,轉身重新走入竹屋。
“老伯。”
祝英台知他便是五柳先生,心中自然是仰慕至極的。而且書院的任務,她還是想要完成。
隻是這位五柳先生的確不是尋常人物,言笑之間卻是好幾番敲打警醒。祝英台撐著與他周旋一會兒,天公不作美便下起了雨。
如此,雖然遂了她的願,給了這樣的好時間請陶淵明前去尼山書院授課,心裡卻總是不安。
陶淵明已輕哼一聲,“你是擔心那個公子哥兒,既然如此,還不快走?”
祝英台有些麵熱,但還是頓了腳步,一撩袖袍在陶淵明麵前坐下,拿起麵前的酒杯:“友人在外,確實該擔憂。隻是……”
“先生不答應,我……”
陶淵明道:“尼山書院多是士族子弟,紈絝放蕩,不學無術,我去此處,莫非能夠傳下什麼東西?”
祝英台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然後將酒杯拿起,對著陶淵明遙遙一敬,引頸入喉。
辛辣蔓延開來,祝英台咳嗽幾聲,笑容勉強了兩分,仍然看向陶淵明:“先生總說世俗世俗,您痛恨這世俗的麻木、愚昧,學生又何嘗不是呢?”
“隻是學生尚且還懷有一顆熱心,不是為朝廷,不是為綱常,而是為自己,為他人,為百姓。”
“如此說來,你有一番宏圖。”
陶淵明凝目看來,目光幾番晦澀複雜,眼角卻帶著幾分笑,仿佛透明的笑。
祝英台神台清明,卻仿佛已經有些放縱。她搖了搖頭,道:“可惜,學生隻是知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她伸手摸向衣領,向左右微微扯開,露出在胸前頸下圍了幾圈的白綾,眯眼笑著看向神情驚愕的陶淵明。
“先生,這便是學生的決定。縱然最後可能仍然回到原地,卻也未嘗後悔。”
祝英台將衣領重新整理好,“至少,天下尚有可救之人,您看看,學生難道不就是嗎?”
陶淵明看了她良久,從震驚萬分到無語凝噎,現如今卻無奈歎息。
祝英台又何嘗不了解這位五柳先生,他避世絕俗,並非是消極的,而是無奈的;並非是苟且的,而是激憤的。
可惜的不是他,是世俗。
魏晉多荒唐,又豈是三兩個文人可以道儘的?
“罷罷罷,我且就隨你著癡兒走一遭,你與其他人不同,倒是一股清流,如此,也算全了你的心願,不枉你留下來與我共飲這壺酒啊。”
祝英台似乎感到滿意,心下卻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雨落瀟瀟,桑竹折折。
水珠順著油墨,劃過一條又一條流暢的弧度,低落在地,與坑坑窪窪的汙水相融。
祝英台的鞋已經沾濕了,卻還是得不停地走著。
她回到學院學舍的時候,並沒有找到馬文才。馬文才答應她會在學舍見麵,按照他說一不二的性子,是不會爽約的。
更何況如此惡劣的天,祝英台即使想到那個人是馬文才,也還是會無可避免地感到擔憂。
一路上倒是還遇到一兩個同窗,都是不回家過節的。
祝英台主動和他們打了招呼,然後詢問他們是否看到了馬文才。
“倒是看到過,下這麼大的雨,他也沒打傘,就一頭衝到後山去了。”
祝英台眉頭皺得更緊了,也顧不得什麼,心裡一咯噔,就趕著朝後山跑去了。
後山人跡罕至,但路麵崎嶇不平,極為坎坷 。怪石嶙峋,矮丘挾日。
祝英台打著傘找了半日,不僅沒有找到馬文才的蹤跡,就連喊他名字也未曾聽到哪怕一點聲音。
一直到傍晚時分,祝英台披著滿身的夜色回到學舍。
她小腿部分幾乎已被全部淋濕透了,發髻有些淩亂。腰膝酸痛,腳已經被凍得沒有知覺。
“文才兄究竟能去什麼地方?”
祝英台大抵是猜到馬文才氣衝衝地消失在後山的起因是因為自己,卻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馬文才卻還沒有回來。
她有些愧疚,坐在屋子裡望著地怔怔發愣。
突然,她仿佛注意到什麼一般,猛地站了起來。
隻見乾淨的地麵上蜿蜒著一條水痕,就像是一尾長蛇,直指不遠前的那個櫥櫃。
祝英台屏息凝神,放輕腳步,緩緩朝著櫥櫃走去。櫥櫃靜悄悄的,裡麵似乎什麼也沒有,但祝英台卻發現門縫中夾著的一小片藏色衣角。
她心頭一震,忍著急劇的跳動伸手搭上了門把手。
然後迅速地扯開櫃門,下一刻便震驚地朝後挪了一步。
“文才兄?”
祝英台不敢置信。
馬文才怎麼會在櫃子裡?他怎麼會這樣狼狽的躲在櫃子裡?
馬文才仿佛被她扯櫃門的動作驚到了,扭頭看來,散亂的發搭在眉眼上,眼尾鼻尖通紅,還帶著寒冷的濕意。
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手緊緊攥著衣領,以一種防備著的蜷縮的姿態仰麵看向她。
“英台·····”
馬文才似乎清明了些,未等祝英台說什麼,便已手忙腳亂地踉蹌著從櫃子裡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