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律明白了他無法說服我,回去稟了單於。不知他說了什麼,竟勾起了單於本人的征服欲——他命人將我丟進了一間大窖中,說:“什麼時候肯歸入我座下了,什麼時候放你出來。”
我被帶走那天衛律沒親自大駕,隻是幾個陌生匈奴麵孔。常惠氣得大喊大叫,自己也被人捆了去。
“咚”的一聲,頭頂的窖門重重地關上。我坐在地下一角,四周黑洞洞的,空氣中飄著具有他們地方特色的酒糟味和黴味。
莫非大聲嚷嚷“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的不是單於本人嗎?他為什麼要做出和衛律一樣的行徑呢?我想了不知有多長時間,透過窖門的天光暗了又亮,有人會來問話,卻沒有一點吃食送來。
萬幸他們本不欲把我逼死來成全我當日氣概。窖裡留有幾缸酒。我靠著飲酒度日,短短數日怕是已喝了在漢廷半輩子的酒。此處的酒釀得粗糙卻烈,我久不進實物的胃曠日灼燒起來,就像有一團氣冒著黑煙,攜著幾顆斷針在體內亂竄。
稀裡糊塗,醉氣騰騰地不知過了幾日——我已懶得費力掐算,窖門再一次被人掀開。有一道聲音傳進來:“你還不願歸降嗎?”我說:“我不願。”
良久,沒有聲音響起,昏暗的空間恢複了沉默,窖門卻還未合上。我醉醺醺的仰起脖子,抬頭看窖口那人——那是一張熟悉的臉,眼含慍怒,似乎在怒我不爭;又有幾分悲憫,我便覺得奇怪:為什麼他會認為不歸降是硬抗的,不識趣的呢?
又暗道這人可真眼熟,遂呆坐著看他。我們大眼瞪小眼著。這人的臉突然晃起來,晃到重影,在倒下去之前仿佛看到了這人突然瞪大的眼睛和說著什麼的口型。
我似乎用僅存的全部精力做了一個夢:
我著一襲官服,回到了漢的宮殿。母親在門口朝我招手,夕陽投射出她輕柔的影子。我向她的懷抱跑去,害怕來不及但還維持著在宮殿的磚上行走應具備的寂靜無聲的腳步。母親的懷抱近在咫尺,我伸出手,加快了步伐——手向前抓去,隻抓住了虛空。一陣風吹過來,吹散了母親的身體,連她的影子也沒放過。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隻能看著。但緊接著,我看到了我的兩個兄弟,心頭一陣慶幸——他們站在移園,牽著兩匹小馬。我顧不得官儀了,向他們跑去,笑著跑過去,但同剛剛的情形一樣,我再次撲空,撈到了一團格外輕的空氣。正在移園前茫然四顧呢,突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驚喜地轉回頭,見到了我的妻子——她抿唇笑著,牽著三個小孩。我攬住她的肩膀,摸摸孩子們的腦袋,想側過身對她說一句待我回去,卻轉眼又隻剩我一人。
緩緩地睜開眼睛,我依舊身處於漆黑的酒窖。窖門已經閉合,我撐著身子起來,竟覺得胃裡不那麼空落落的了,一摸袖子竟掏出幾塊乾糧。忽然想起窖口那人不是衛律嗎,真是待傻了一時沒想起來。又不由在黑暗中輕輕一笑:是譏諷他就在小事上好心?還是感激他竟在小事上好心了一回?我不清楚。
如此勉強度日,窖門的破裂處悠悠地落下雪來。這時乾糧已經所剩無幾,我攤開手掌去接那落雪,雪花在我的掌心竟傳來一股暖意。我看著他們晶瑩地融化,然後將他們舔淨。我想把一個喝空的酒缸推到裂口下來接雪,踉蹌地站起來,酒窖的高度卻不允許我直起腰來。我推呀推,怎麼也動彈不了它分毫,額頭冒出了自我來匈奴的第一滴汗水。我靠著酒缸歇了半晌,繼續矮著身子將它向前推,終於聽到了酒缸的底兒扭開了它長久所立的地麵。低頭看去,酒缸的底部隙出了幾絲裂紋,而那地麵卻分毫無損。我看到自己眼睛裡的水珠在眼眶邊沿模糊地泛幾下,沒掛住,一下子砸落在地麵上。
想來大雪已經紛飛多日,我暈倒前所見的衛律卻是來問我的最後一人。大概單於終是對我失了耐心,任我自生自滅,保全氣節了。乾糧已吃得乾淨,我的目光瞧準了那張總是散發著黴味的氈毯。經過很短的糾結,我還是把它的一小塊咽下了肚子。那上麵的毛刮得我的嗓子十分癢。
在這張毯子從酒窖裡失去蹤影後,我開始若有所思地盯起自己腹上刀口長出來的新肉。
不過,在我實施行動之前,窖門打開了。透徹的天光直衝我的眼仁,無法凝神細瞧,一道熱騰騰的人影已躍下來。隻見來人著一整皮鹿裘,潔白的兔毛裹住他的脖子。我直覺——他穿得好暖和啊。繼而覺得他真是眼熟,隻明白他並非我在漢時的親友——因著他那帶幾分怒氣,幾分無可奈何的神態。
“跟我走罷。”他上前一步大力抓我手腕,痛感於我竟也有幾分新奇。被他半托半拽地拉出窖門的那個瞬間,鵝毛大雪輕輕的落滿我的頭頂——那大概是我此生最膽顫的時刻——咚——原來我的心臟可以既急躁如鼓點又悠長似晨鐘地跳動。
又驚又歎的,我看著白茫茫一片大地,發不出一絲聲響。
那人也被雪覆了滿頭,鹿裘也斑駁成半白。他一邊仍是攥著我的手腕,一邊皺著眉頭抖落額前帽簷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