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上 淤靬王(1 / 2)

如此,我便開始了北海牧羊漫長而無期的生活。

雖然仍舊沒有糧食供應,但在北海還是比在酒窖中好得多。因為北海雖謂“海”,冰層下卻是極純極澈的淡水,水中甚至遊著我從未見過的魚。它們極難捕,可也極鮮美,放儘血後做魚膾,這應是陛下也從未得享的美味。臣惶恐,但臣還吃。

不過,那魚畢竟極滑溜,實在捕不上來時,我也會掘一掘野鼠穴中藏著的草果。

另一則便是我身邊來回溜達的小羊們了。它們雖不會人言,但如何說也是極有分量的生靈,由它們陪伴我總比麵對幾隻沉默的酒缸好過。雖然單於還交給我牧羊的任務,但北海嚴寒,我根本懶得動彈,小羊也是。

閒來,我甚至真的研究過一番“公羊生子”。誰人若來北海遊玩,便極有可能會見一個披頭散發,裹一身鬆垮獸皮,握一根節杖的男子正在扒拉小羊的肚皮。那男子必瘦若餓鬼,狀若瘋癲,您可莫要嚇著,此人乃是一凜然漢使,整個王朝尊榮的定海神針。

且北海之景極神秀,不提那凍湖幾近剔透晶瑩之能事,那冰麵下中空似珠串的水中氣泡便可說道一番。我時常向那廣闊無垠的冰麵上一躺,哈一口氣看白霧在我眼前徐徐展開、四散,耳邊是近在咫尺的冰裂的聲音,那清脆!仿佛天地間我是最後一人,寂靜,遼遠,澄澈,明淨。

我可終日躺著看天光,北海的天色常常炫出藍色之外的色彩,或淺淡似純白,或昏黃如熔金,甚或夜裡,它會如黑曜石一般,於墨藍中隱隱透出青色的暗紋,我沒準兒見到了這天地最原始,最神秘的麵貌。常常覺得宇宙重又洪荒,我要肩負起人類複興的使命,便拿出衛律給我放在小木屋裡的漢使節杖,有模有樣在地麵上咚咚敲兩下,趕在熱淚盈眶前自感荒謬地笑笑。小羊們總是低聲叫著,尾調上揚,像是一個問句。

某一天的夜,我的眼睛正默默追尋著星星的蹤跡。突然看到一顆,覺得它離我可真近。這星星時而晦暗時而耀眼的閃爍,我的思緒漫無目的地在天地宇宙間飄蕩,似乎觸碰到了百年前屈平的魂魄。他正重現著死前的情景。

漁父問他:“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話還說著,他已站在了汨羅江崖之上。他道我寧願葬在那魚腹之中,也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功利俗世所蒙塵——真是令俗世汗顏的言語。小時候父親常講與我們兄弟三人聽,嘴唇顫動,淚眼婆娑——他用畢生在追尋屈平的節操。而也有人覺得屈平過剛易折,不識時務——以其人之才另擇良木而棲,不是更有大智慧的選擇嗎?

大概衛律就是這麼覺得的——他問我做荒草飼料,如何值得?

我現在這個處境,父親多半會欣慰,甚至於羨慕,衛律一定覺得我倒黴,還傻。

此時此地此番心境,我的心仿佛和百年前那一位備受尊敬也夾雜質疑的先賢一起跳動起來——我第一次明白了屈平的心態,也真正看穿了自己的行為——我們並非大無畏,我們是太傲慢了。

傲慢到甘於自苦。

他生於楚,長於楚,死於楚,並非愚忠——那既是對故土的供養之情意的報答,也是對自身的珍重和保全。

我已明白該如何回應衛律的疑惑,隻是他大概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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